王扬不理,继续诵道:“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杜三爷见多识广,听出王扬这音调鼻音厚重,音节较长,似乎和北方话有点像。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王扬越念越兴起,众人在嗡鸣铿锵声中,逐渐听出了一些诗歌的韵律感。真要继续向来下听时,诵诗声戛然而止。
一屋子人不解地看向王扬,王扬看向杜三爷:“明白了吗?”
杜三爷茫然:“这......明白什么?”
王扬面露倨傲之色:“此为‘洛生咏’,乃中原正音!自五胡乱华,衣冠南渡,能做此音者少。江南土族虽多,却只能作‘吴语’而已!可于我而言,此乃我家故物,何难之有?”
南朝土族分为两部分,一是五胡乱华之后,从北方迁徙过来的中原望族。因为侨居江南,所以称为“侨姓”。比如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都是侨姓的代表。
另一部分是从东吴时代起便世居江南的本土家族,他们被称为“吴姓”。
土族内部一直存在一个鄙视链,即侨姓瞧不起吴姓。不仅瞧不起他们的血统、文化、学问,就连口音也瞧不上。所以尽管已经混居多代,但还是有一些中原旧族,坚持学习北音,不愿被吴语同化。
可随着时间推移,南北音交融混合是不可避免的事。在这样的趋势下,“洛声咏”便成为一种较为独特的“技能”。
“洛生咏”指的是东晋之前,洛阳太学生吟咏儒经时用的标准雅音,一般土族子弟根本不会,只有那些出身正统又有家学传承的侨姓高门,才能熏陶出会“洛声咏”的子弟。
王扬可没机会被高门家学熏染,但他却接受过现代学术训练。陈寅恪先生曾在《从史实论<切韵>》中指出隋代韵书《切韵》代表的是东晋南渡以前,洛阳旧音的系统。所谓“洛阳旧音”,指的便是“洛生咏”的音读。
所以王扬念的“洛生咏”,靠的便是现在还没有问世的《切韵》一书,虽不能完美复现标准洛音,却也相差不远。
一来时代已远,北音传承不正,洛声咏本来就难得正宗。二来杜三爷既非音韵学大家,也非侨姓大族子弟,哪懂分辨什么洛声咏?
不过他听过北方话,也听说过侨姓土族对所谓“中原正声”的推崇,所以还是被王扬的这番“朗诵表演”给震住了。
更重要的是,
这种谈判时候突然吟诗,直当满座无人的派头,真他娘的有大土族的气派啊!
注:用“洛生咏”震人可不是王扬的特例。当年桓温设鸿门宴,广设甲兵,以胁朝土。谢安当众作洛生咏,桓温“惮其旷远,乃趣解兵。”(《世说新语·雅量》)还有作者说里引的《南齐书》的史料,山獠准备杀张融吃肉,张融“作洛生咏,贼异之而不害也。”也是其例。
第18章 作保
杜三爷有些忌惮,想了想语气放缓道:“王公子雅人高致,我这种俗人是不懂的。我是做生意的,做生意有生意的规矩。延后三天还钱可以,但要请王公子做保人,在契上签字。”
王扬当然不想签,也可以想个说辞拒绝。可这样一来就容易产生不可预料的后果,并且不签容易引起对方怀疑。因为既然是土族,许诺三天后能够还钱,那又有什么不敢签字的道理呢?
所以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淡然说道:“拿契约来。”
杜三爷拿出契约,同时吩咐手下去里司家取笔墨和印泥。王扬担心其中有诈,仔细阅读起来:
“永明七年四月十三日,汤渚村张阿女于江陵县杜叔宝处举钱六千文,月别生利钱六百文,借期一年。若延引不还,一任杜叔宝牵制张阿女之女黑阿五充钱质。两和立契,书指为验。
钱主 杜叔宝
举钱人 张阿女年二十六
保人 黑汉年三十”
果然是高利贷!一个月竟然要十分之一的利息!
其实王扬不知道,当时放债,大多是十分抽一,杜三爷心肠虽黑,但在利息上却符合“行业标准”。
这个杜叔宝应该就是杜三爷的真名。
此时笔墨已经借到,杜三爷盯着王扬:“请公子把姓名签在保人之后。”
王扬坦然提笔,在保人下写了“王扬”两个字,又按上手印。杜三爷看着“王扬”二字,眼睛微微眯起。
黑汉见到这一幕,眼眶一下就红了。阿五咬着嘴唇,小拳头也不自觉地握紧。
杜三爷道:“公子还需写上年龄。”
王扬搁笔:“懒得写了,就这样吧,这么点小钱写什么年龄!”
杜三爷强忍怒火,告辞而去。一路上脸色殊为不善。
他筹谋多时,今晚本该是大功告成之日,结果不知道从哪冒出个身份不明的小子,不仅把事给搅了,还把债务担了下来。
此人身份若是假的,或者还不上钱,那还好办。可万一他三日后真能还钱,那说不得还得另想办法。
此时一个手下问道:“三爷,那个人真的是琅琊王氏吗?”
杜三爷眼神阴沉:“是真是假,一查便知。”
......
“王公子,您就是我家的大恩人!以后不管上刀山还是下油锅,只要是您吩咐的事,黑汉一定照办!”
“公子,阿五错了,阿五不该分你的粥!明天早上阿五给你做好吃的!”
父女俩跪在地上,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
王扬笑道:“阿五,你先回屋睡觉,我和你爹爹商量一些事情。”
小阿五磕了个头,很听话地回了西屋。
王扬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这件事你预谋了多久了?”
黑汉表情茫然:“公子,您说什么?什么预谋?”
“我可以帮你,但我不喜欢被人利用,你还有最后一次说实话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