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万万没想到骂了句娘居然招来杀身之祸,已吓得六神无主,竟连逃跑也忘了,只是颤声道:“三爷,三爷救我!”
其他几人一来怕惹祸上身,二来没有杜三爷的命令,谁敢上前相救?
杜三爷明知这个少年在恫疑虚喝,因为就算他是大大的甲族豪门,正宗的膏粱华胄,也断没有凭这一句话就杀人的道理。
这种情况下杀了人,就算是贵族子弟,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可他不敢赌。
万一这小子是个愣头青,平日里无法无天惯了,那怎么办?
万一见了血,惹起黑汉凶性,乱杀一通怎么办?
万一这小人真的权势通天,弄个自卫杀人或者灭口什么的怎么办?
出现以上这些情况的可能性不大,但不能说没有。其实死个手下倒没什么,但这里的事绝对不能引人注目,这可是上面特意交代过的!如果真和这个贵族发生流血冲突,那这里的事可能就盖不住了。
为了避免事态扩大,杜三爷回手就抽了手下一个巴掌:“还不马上向公子请罪?!”
注:①王扬为了一句骂人话就吩咐黑汉杀人,这种行为以现代眼光看来纯属无理取闹,借题发挥。但中古时代尚存报仇之风,尤其涉及双亲之事。比如后汉时的阳球,“郡吏有辱其母者,球结少年数十人,杀吏,灭其家,由是知名”。(《后汉书·酷吏列传》)南北朝时北周律“禁天下报仇,犯者以杀人者论”;梁武帝诏:“不得挟以私仇而相报复。若有犯者,严加裁问。”一南一北皆明令禁报仇,针对的古代社会遗留下的复仇风俗。所以即便精明如杜三爷也不能完全拿准王扬的脉,因为在他的眼里,王扬真的可能因为这句话就杀人。
②网络上流传一种对于土族的误解,彷佛土族对庶民享有生杀大权,其实并非如此,当时即便是自已的奴仆也不能随意杀之。比如《南齐书·王敬则传》:“宋广州刺史王翼之子妾路氏酷暴,杀婢媵,翼之子法朗告之,敬则付山阴狱杀之。”这是高门妾氏杀人,所以以命偿命。再举一个土族本身的例子,吴兴沈氏沈文秀做建康令,“坐为寻阳王鞭杀私奴,免官,加杖一百”(《宋书·沈文秀传》),以官身为王杀人,不偿命,但也要受到惩处。北朝也是如此。比如《北齐书·外戚传》:“文略杀马及婢,以二银器盛婢头马肉而遗之。平秦王诉之于文宣,系于京畿狱。”
其实不仅杀人,就是打人就不能随便打。比如名土张融就因为打了僮仆五十下被免官(《南齐书·张融传》:“寻请假奔叔父丧,道中罚干钱敬道鞭杖五十,寄系延陵狱。大明五年制,二品清官行僮干杖,不得出十。为左丞孙缅所奏,免官。”)
可见杀人事一旦被纠,还是会受到惩处。不过那时纲纪废弛,也不乏杀人脱法之事,但事情如果真的被掀出来,未必能完全免除麻烦。这也是杜三爷认为王扬若真是在这种场合把他手下杀了,未必能全身而退的原因。
至于网上流传土族可随意杀人,大概是从《世说新语》中劝酒斩美人的故事来的。但一来《世说》主要是搜集轶事闲说,不可做正史观之。二来两晋时乃土族势力最鼎盛之时,所以田余庆先生主张“门阀政治”一词只能用于东晋,南朝皇权崛起,土族已经不能再复晋时荣光。三来贵族擅杀事确有,但或是“无举则无纠”,或是有特殊曲折背景,不可引为泛例。
第17章 我家故物!
“公子,小人糊涂!小人说错了!求公子饶命!”那名手下跪在地上,咚咚咚地磕头。
王扬当然不能杀他,但既然之前说了“辱母者死”,现在他一认错就立即改口相饶,实在显得有些丢份儿,最好再来一个台阶,然后就能顺理成章地走下来。
可这个台阶在哪呢?
按照一般行事,杜三爷此时应该出来打打圆场,代手下说情,但他怀疑王扬底细,所以一声不吭,只是冷眼旁观,看王扬准备如何收场。
黑汉也犯了难,如果没有女儿,一咬牙说杀人也就杀了,可阿五才那么小,自已若是被判了斩刑,谁来照顾她?
另外三名手下谁敢在这个时候出声?全都噤若寒蝉,空气仿佛被凝结一般。
小阿五看看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那名手下,又看看王扬满脸冷酷的样子,再看看杜三爷静观其变的表情,爹爹提刀却不砍下的动作,大眼睛一转,冲上前抱住爹爹的胳膊,叫道:“爹爹,不能杀人!”
然后小脑袋转向王扬:“公子,你长得这么好看,一定不会杀人的!”
王扬微微皱眉:“长得好看和不会杀人有什么关系?”
小阿五一脸天真无邪地说:“长得好看的都是好人啊!好人当然不杀人!恶人杀人,恶人长得丑!”
你个小机灵鬼!颇有我小时候的风采!
王扬得了台阶,当即借坡下驴,哈哈大笑:“好好好!既然我像好人,那这个人我就不杀了。黑汉,把刀收起来。”
黑汉这才舒了一口气,回刀入鞘,用力特意重了几分,发出锃的一声嗡鸣。几名手下心中俱是一凛。跪在地上、“死里逃生”的那人连连磕头谢恩。
杜三爷拱手道:“这位公子,我不知道你是什么背景,我们无冤无仇,我也没想过得罪你。只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管到哪说,也驳不了这个理。”
“不就是钱吗?多大点事?他欠你多少钱?”
“一万三千两百钱。”
黑汉大吃一惊:“根本没有!没有这么多!”
“之前是没有这么多,但你一直不还,每月生利一分,契约上写的清清楚楚,你可以自已算,我还不至于蒙你这点小钱。”杜三爷冷笑。
黑汉只觉全身发凉,王扬满不在乎地说道:“不就是这点钱吗?你等三天,三天后给你拿钱便是。”
“他现在拿不出来,过三天就能拿出来了?”
“他是拿不出来,但我可以,三天后接我的人就到了,三日后酉时,你来这儿拿钱。”
“王公子......”黑汉感动得要流出泪来,这么多钱可不是什么小数目,就是把他自已卖了也还不起。更何况他还是兵籍,就是想把自已卖与别人为奴,也没有这个资格。
杜三爷一双鹰目凝视王扬:“可我凭什么要等上三天?”
王扬打了个哈气,懒懒道:“琅琊王氏这四个字,不够你等上三天吗?”
“你......你是琅琊王氏?!”
虽然早怀疑此人出身高门土族,可听他亲口说出琅琊王氏的时候,杜三爷还是很吃惊。
王扬一笑,并不说话。
这种时候需要捧角儿,自已说就掉价了。
黑汉很自觉地站了出来,介绍道:“这位便是琅琊王公子,叔父官拜散骑侍郎!”
“散骑侍郎?”杜三爷眼神狐疑,目光集中在王扬脸上,似乎在捕捉他最细微的表情变化:“荆州城里只有一个琅琊王氏,就是住在寿康巷丁家老宅里的那位,姓王名泰,年三十九,阁下年纪甚轻,实在不像三十九的样子。”
王扬双目半闭,拍着腿,洋洋诵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众人都觉莫名其妙,在场没人读过诗经,不知王扬念的是什么,但念的是诗总还是能听出来的。只是这音调甚是奇怪,和平常说话大不相同。
杜三爷皱眉:“你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