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大人之前说,可以列出《古文尚书》优于今文者五十五处,我可以列出《古文尚书》乃伪书之证九十九条,不过真要证其为伪,也不必说这么多。我只问柳大人三个问题,柳大人只要能答上,我立马认输如何?”
“信口开河!有辱斯文!”
“还九十九条,怎么不说两百条啊!”
“论学大典,岂能儿戏?!”
“这人是琅琊王氏哪一支的?不怕丢了他们王家的脸面?”
“堂堂琅琊王氏来郡学做学子,可见家世一般,还有什么好问的?但毕竟是赫赫名族,如此博人眼球,简直是哗众取宠嘛!”
不等柳惔开口,不少儒生已经开始鼓噪起来。
众人本来就不信王扬的话,待他说出能列出九十九条证据之后,便更加认为王扬在夸夸其谈,大吹法螺。
刘昭只觉头痛,手按太阳穴;柳憕则满脸笑意,等着看这场闹剧怎么收场。
柳惔越发不屑,负手转身,不再看王扬。
陆欢正想把王扬驱逐下台,便听王扬开口说道:
“第一问,先秦西汉之文从无‘影’字,《周礼·大司徒》曰‘土圭测景’;《庄子·齐物论》言‘罔两问景’;《淮南子》曰‘呼为景柱’;《广雅》云‘晷柱挂景’,贾谊《过秦论》‘赢粮而景从’,皆是以‘景色’之‘景’,指代‘影子’之‘影’,则东汉以前,尚无“影”字。何以《古文尚书·大禹谟》中云:‘从逆凶,惟影响’,此‘影’字何来?”
全场顿时一静。
刘昭揉太阳穴的动作也瞬间停住!
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先秦真的没有‘影’字吗?”
“好像还真是,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带《孟子》了吗?我记得那里好像有影字......”
“是吗?快找!”
柳惔没有转身,想了想说道:“此乃后人抄写古本时,以当时之新字改写,有什么稀奇的?”
众儒生纷纷点头,觉得柳惔说得有理。
庾于陵问刘昭道:“老师,柳惔说的.......”??
“嘘!别说话。”刘昭怕听不清王扬后面的话,马上制住了弟子的提问。
王扬故意说道:“原来如此......所以古文尚书传承这么久,天下所有抄本都同时改了这个字。还真是巧啊!”
柳惔坦然道:“永嘉之乱,书籍亡佚,祸不减于秦火。《古文尚书》亦散亡。幸天不丧斯文,晋豫章内史梅赜献古文副本,古文遂得传焉。故如今天下《古文尚书》,皆从梅赜本出。梅赜乃晋时人,葛洪亦晋人。葛洪《字苑》中已有‘影’字,则当时抄写者据当时风气,改景为影,有何不可?”
刘昭叹了口气,知道这个问题问不倒柳惔。
第84章 大哉问
台下尽以柳说为然,却不知一个早已被众人遗忘的事实正悄然浮现出来,即所谓“古文尚书”,它的版本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古老,梅赜献书时正当东晋初年,距此时还不到两百年。
而王扬就是要借这个问题提醒众人,虽然都叫《古文尚书》,可如今世间流传的《古文尚书》,并非两汉时的《古文尚书》,而是一个叫梅赜的人跳出来宣称,他家中有《古文尚书》。
这便是伪《古文尚书》!
王扬见目的达到,继续说道:
“柳大人答得好。那我再请问。上古记言之史,例不书四季。以《今文尚书》言之,如《康诰》云:‘惟三月哉生魄’;《多方》:‘惟五月丁亥’;《洪范》:‘惟十有三祀’;《金縢》:‘既克商二年’;皆记年、月、日,绝不记四季。
盖《尚书》记言,《春秋》记事。《尚书》本记言语之书,于时间上不甚措意。像《牧誓》等篇连月份都不记,遑论四时。而《春秋》专记史事,以时间顺序编次为文,故记事每言春夏秋冬。
此乃两书史法不同,文例亦有不相同之故。
可《古文尚书》‘泰誓’一篇,开篇即言‘惟十有三年春’,这个‘春’字,岂是《尚书》记言之例?”
“这......”
柳惔面露难色。
座中不少学子都低头翻书,全场都是书页翻动的声音。而众人看向王扬的眼神也再无轻视之意。
都讲席上,三位老先生互相对视一眼,都是一脸郑重。
即便是支持《今文尚书》的人,如刘昭、庾于陵、谢星涵等,也都沉浸在苦思之中,绝无闲暇露出丝毫喜色。
柳憕则大为着急,只希望兄长能马上想出反驳的话来。
巴东王却左顾右盼,神色轻松,仿佛心思并没有放在这场事关重要的论辩之上。
过了半晌,柳惔转过身,也不再背手,看了眼王扬道:“文例不是绝对之事,一时破例,也是有的。”
声音再也无之前的底气。连他自已都对这个答案不满意。
王扬也不深究,只是轻轻一笑:“哦,柳大人想问题果然通达,佩服。”
台下有人听了这句话突然笑出声来,柳惔还在想之前的问题,也没有心思接王扬的话。
王扬继续发问:
“商周庙制不同。商代祭五庙,故《礼纬稽命征》云:‘殷五庙’。《吕氏春秋》引《商书》亦曰:‘五世之庙,可以观怪。’
至周朝始有七庙之说,《汉书》韦玄成议曰:‘周之所以七庙者,后稷始封,文王、武王受命,而王是以三庙不毁,与亲庙四而七也。’
故周祭比商祭多出两庙,即文王、武王之庙,由是‘五庙’变‘七庙’。然《古文尚书》中所谓商代名相伊尹所写之《咸有一德》一篇,文中言‘七世之庙,可以观德’。可伊尹之时,何来七庙?此为第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