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百科全书你放好了吗?”王家和突然问道。
姚念点点头,乖巧地回答:“放好了。爸爸你不是说等你下次回来,再跟我一起看吗?我就没有打开。”
王家和脸上流露出些许欣慰的神色,嘱咐道:“这是我们的约定,你一定要把书放好,知道了吗?”
“知道!”小小的姚念信心满满地拍了拍胸脯。
那天他们在墓园里待了很久,让姚念感到自己仿佛在参观父亲未来的家。阳光洒在一块块墓碑上,姚念并不觉得害怕。王家和认真地向姚念介绍从入口处怎么走,才能以最便捷的方式走到这里。姚念也认真地听着,仔细记下父亲的每一句话。
盛名在外的安德森癌症中心并没能挽救王家和的生命。去世之后,他被安葬在自己提前置办好的墓地里。在王家和下葬以后,姚臻又陷入了与王家和母亲的遗产纷争。姚臻先下手为强,将房产全部出售后火速奔向里士满。而在飞往里士满的飞机上,姚臻望着窗外的云朵,半晌才说出一句话。
“那个墓地买贵了。”
“什么?”姚念一时有些惊讶,茫然地望着姚臻。
姚臻依旧望着窗外,说道:“我说你爸爸的墓地买贵了。其实人活着的时候才是最重要的,活着的人需要钱,需要好房子,死了的人不需要。”
“爸爸不是死了,他只是去另外的地方,探路去了。”姚念坐在姚臻旁边小声说道。
姚臻轻蔑地笑了一声,说道:“死了就是死了,人要面对现实。而且墓地确实买贵了,我当时就说过,不需要买太贵的地方。钱,还是留给活人比较好。”
“人死了,就没有了吗?一切都没有了?”姚念瞪大了眼睛。
姚臻撇撇嘴:“当然,人死了一切都没意义了,一切归零。所以活着的时候,就要吃好喝好。活着才是实实在在的。”
姚臻关于活人和死人的论述让姚念心里陡然恐惧起来。在母亲的反复渲染下,姚念的心理防线完全崩溃。死亡并不是一种神秘的玄学,而是一件无法变更的残酷事实。她意识到父亲的确不会再回来,死亡会将一切未完的故事生生截断。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在商务舱里放声大哭起来。姚臻哄了几句,没有丝毫作用。姚念完全失控,哭声使周围的人纷纷将目光投到这对母女身上。
姚臻没有办法,只好拿手在姚念的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把。姚臻掐得极重,剧烈的疼痛使姚念一下子停止了哭声。
“再哭我把你从飞机上扔下去。”姚臻怒气冲冲地说道。
姚念停止了哭声,姚臻有些得意,觉得自己的硬教育产生了效果。姚念一边努力克制着因为长时间哭泣而造成的不自觉抽泣,一边望着窗外的层层白云。她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父亲的确已经彻底离开了她的世界,以后再不会有人在母亲呵斥她时出来劝阻,也不会再有人给予她温和的爱。
再次回到墓园,姚念还是能清楚记得王家和当时跟她说的那条路线。依据一个个父亲精心想出来的参照物,姚念很快找到了父亲的墓碑。
站在父亲的墓碑前,姚念有些恍惚。墓碑上用的照片是王家和自己选的,还是他在当外企高管时风华正茂的样子。墓碑前放着一些已经枯萎的花朵,应该是父亲那边的亲人来祭拜时留下的。原来父亲没有被人完全遗忘,姚念稍微安心了些。她从包里拿出给父亲准备的东西,好几盒顶级的巧克力,黑巧白巧都有。王家和在世的时候,尤其爱吃巧克力。姚念从小就觉得,做事干练的父亲吃着甜点,是很有趣的。
姚念正在摆巧克力,突然听见后面传来脚步声。她回头一看,发现是个穿着园区工作服的中年男人。
“你是她女儿?以前从来没见过你。”大叔好奇地问道。
姚念感到又些惊讶,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他女儿?”
大叔索性停下来和姚念聊天。他颇为得意地说道:“我在这里工作有十年了,每个人的亲朋好友我基本都认识,从来没见过你。倒是见过几次你奶奶。”
“我奶奶?”姚念一脸疑惑。
“对,”大叔继续说道:“每年你奶奶都来扫墓,我看你爸爸去世得这么早,照片又这么神气,就和她聊了几句。她告诉我,儿子还有一个女儿,也就是她孙女,就是一直生活在国外,所以不方便回来扫墓。”
听到这里,姚念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奶奶的样子,那个总是对自己颇为不屑的老太太。她没有想到这样一个老太太,会向别人承认自己是父亲的女儿。即便只是这样一种承认,姚念也开始对这位没见过几次面的奶奶产生了一丝感激。
“而且,我觉得你和你爸爸长得挺像的,一眼就看出是父女了。”大叔指了指王家和的照片,又指了指姚念。
姚念愣了一下,随即问道:“真的吗?”
“当然,你看看这鼻子,这脸型,一模一样,一下子就看出来了。所以我一看见你,就觉得你肯定是这位王先生的女儿。”大叔一边说,一边为自己的判断感到得意。
大叔离开了,姚念的心却微微地热了起来。被一名素不相识的路人说自己长得像父亲,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安慰。
她把百科全书拿出来,坐到了墓碑旁边,就像是小时候那样偎依在父亲旁边。
“爸爸,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事,不管以后还发生了什么事,我都选择你做爸爸。于乔说得对,其实我比别人幸运,我可以自己选择谁做我的爸爸。”姚念轻声说着,翻开了百科全书的第一页。她一直坚守着承诺,等到和父亲再次见面时才打开这本书。
一只黄色的蝴蝶飞过来,落到姚念的书页上。
“你是爸爸吗?”姚念对着蝴蝶喃喃自语。蝴蝶绕着姚念飞了一圈,她伸出手去,它又落在了姚念的手指上。
“爸爸,你说过会用自己的方式照顾我,是真的吗?”姚念看着那只黄色的蝴蝶,又一次问道。
一阵风吹来,把姚念手中的书吹过了许多页。蝴蝶飞到被风吹到的那一页上,安静地扇动着翅膀。姚念抬眼一看,发现书页上粘贴着一层薄薄小小的纸质信封。
她疑惑地将那小信封取下来打开,一枚小小的邮票掉落在姚念手里。是那张所有人都费劲心思寻找的错版“大五红”邮票。
姚念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涌出了眼眶。
父亲没有骗她。他的确用他自己的方式,确保了她能够拥有富足的一生。
葬礼
在父亲的葬礼上,金可芙没有流泪。
连罗望男与罗莱男两姐妹都哭得情真意切,金可芙平静得像是个局外人。姐姐罗望男还是和父亲一起度过了一段相对比较长的童年岁月,因此与父亲之间依然产生了许多难以忽略的羁绊。但自己不一样。在金可芙看来,自己与父亲的关系是疏离而微妙的。她在十三岁时才与父亲一起生活,但生活在一起时的交流却寥寥无几。父亲把她当作未来的“结婚员”来培养,而她又把父亲当作暂时的ATM机来对待。在一起的十几年,时间过去了大把,但真心却是一点也没有培养起来。
收到罗正梁去世的消息,玲姐当场放声大哭。玲姐的哭,有一半是哭罗正梁,另一半却是在哭自己。罗正梁不仅仅是她的丈夫,还是她前半生的领路人。她的世界观与人生观,几乎都是罗正梁一手搭建起来的。他为她提供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她为他奉上了自己的青春岁月。对于这桩生意,玲姐没觉得自己吃亏,唯一美中不足的点,是收尾收得不够好。按照完美的发展,罗正梁应该要把所有家当留给她和罗佑坤才对。玲姐一边哭,一边埋怨命运的不公。自己前半生隐忍,没想到接近终点杀出来两个不好惹的女人。和处事老练的罗望男罗莱男相比,玲姐宛如一名初出茅庐的新手菜鸟。在罗正梁被罗望男带走之后,玲姐彻底慌了阵脚。而当罗望男把罗正梁去世的消息带到玲姐面前的时候,她瞬间感到自己之前所有的忍辱负重都是一场无法兑现的死账。
“玲姐,你陪了爸爸这么多年,又是他现在正式的妻子,追悼会现场还是你来主导。爸爸好歹算是个名人,去世的消息已经被很多媒体知道了,可能追悼会现场她们也会来。”罗望男在离开前对玲姐说道。
这个“罗太太”的名头,在这个时候倒是被罗望男承认了。但这承认中有了几分嘲讽的意味,玲姐听出来了。玲姐心里气愤,但依然接受了这个指定。她悲伤地想,这也许是自己最后一次以罗太太的身份出现在公众面前,所以牢牢抓住也是好的。
追悼会现场人山人海,一半是亲友,另一半是玲姐也不认识的社会人士。虽然玲姐才是接待宾客的主要角色,然而毫无疑问,罗望男才是真正的主导。罗望男颐指气使的态度令玲姐敢怒不敢言。她站在人群里,机械地和每个人打招呼。其他人让她节哀,她也便一边流泪一边点头。
“可芙,等一下的安排是你给爸爸捧遗像。”玲姐走到金可芙身边,在她耳边小声说道。
金可芙望着罗正梁那张黑白照片,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在她心目中,罗正梁好像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他苍老而严肃,与唐仲樱的父亲截然不同。她有些为难,对玲姐说道:“玲姐,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那是爸爸。”
“我看见他的脸就害怕。现在照片变成黑白的了,我更害怕了。”金可芙往后退了几步,不愿意去拿那遗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