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悠笑起来,本想再调侃她几句,不料任时鸣不知为何突然与周杨一起登了门。
她本来以为任时鸣是来接高云月回去的,直到二人一起进了新霁堂,叫她瞧见面色,她才隐隐猜出来意。
果然,她听见任时鸣急急道:“嫂子,你切莫着急……大内传来消息,说兄长下了诏狱。”
算算时日,凛冬将至,该是此时了。
出乎众人意料,曲悠平静地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只有高云月看见,她的指甲已经深深陷入了掌心。
周杨有些紧张地道:“嫂子,陛下向来信任兄长,这次也实在是被市井之间的口舌逼得没办法了,才不得不将他下狱的,想来……”
“都回去吧,回去,”曲悠听见自己的声音,“你们……都不要去面圣,不要为他求情,雪停之前,别再来了。”
*
苏朝辞进书房的时候,宋世翾正在发呆。
他转过头来,见是他,茫然的神色才舒缓了些,露出些难得一见的疲倦来:“苏先生。”
苏朝辞叩首:“陛下。”
宋世翾亲自将他扶了起来:“先生不必多礼。”
顿了一顿,他又道:“老师托人为我送了个口信,说……不必拦着他们动刑。”
苏朝辞攥紧了衣袍,低声道:“已经三个月了。”
三个月,除夕已过,快要开春了。
宋世翾按住他的肩膀:“前因后果,我已经听先生讲得清清楚楚,老师这般高洁之人……实在、实在叫我无地自容,都是学生年少无能,才叫他做出这样的牺牲,而我……”
苏朝辞注意到,自从他进门,宋世翾一个“朕”字都没有说。
“而我……甚至不能为他在史书中翻案,”宋世翾艰难地说了下去,“这三个月,我见遍了朝中的史官,先生啊……”
苏朝辞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紫袍:“叫人动刑,就是要装出些样子来……陛下就如他所愿,罢了他的相位,松口放人回临安罢……您不肯放人,都拖了三个月了,他那个身子,撑不了多久的。”
“是啊,他非要受刑,不就是为了逼我松口吗……”宋世翾死死盯着自己脚下,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先生,我……”
“陛下有什么事想说?”
“无事,无事。”
苏朝辞摩挲着手腕上的五色佛珠,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臣听闻周夫人递了帖子,希望能入诏狱探望一次。难为她了,这三个月都不曾上过书,虽说诏狱不许探望,但陛下就为她破例一次罢。”
宋世翾迟钝地点了点头:“自然,我已经为师母遣人过去了。”
二人无话,苏朝辞起身想要告辞,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宋世翾有话想要对他说,临到嘴边,又被他咽了下去。
他不想逼迫他什么,于是没有细问,拱手告辞了。
*
曲悠进诏狱的时候,只为周檀带了一碗热的杨枝甘露。
诏狱不许探望,她要来也只好挑深夜,趁周檀被带出去行刑的时候过来,宋世翾派了两个自己的暗卫给她,许她可以随意挑一日。
她挑了雪下得最深的那一日。
临见面之前的晚上,她重新做了那个旧梦,梦里她在甬道边跪了一夜,第二日亲眼看着宋世翾和苏朝辞从诏狱中抬出了周檀的尸体。
她被这个梦惊得心神不宁。
诏狱行刑之处与牢狱隔了她曾经跪过的那条甬道,行刑的地方与宫墙相连,见面自然方便一些,从前,婷妃也是去那里见的周檀。
暗卫们为她驱散了掌刑的狱卒,这群人都认得暗卫手中陛下的令牌,况且他们也不是第一次过来了从前还带来过宋世翾秘密派来的医官。
曲悠提了一盏灯进去看他。
为了做戏做全套,他必须逼迫自己在重刑之下认下自己亲手写的那些罪状,诏狱中人口耳相传,才会为民间流言增添更多可信度。
苏朝辞和宋世翾终究不忍,私下里派来过不少医官,也再三暗示众人不能用重刑,是而周檀身上虽有伤,好歹不算要紧。
但曲悠提着灯照亮他的脸的时候,心中还是一颤。
本就是没有什么血色的脸,现在闭着眼睛,更如同死去了一般。周檀察觉到有人,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灯光照亮了他眼尾那一颗微小的红痣。
曲悠将他从刑架上解了下来,急急地问:“你怎么样?”
周檀在她怀中咳嗽了两声:“无事,都是做戏罢了,你知道的。”
顿了一顿,他忽然笑起来:“你怎么忍住,这才来看我?”
曲悠伸手抹掉了黑暗中的眼泪,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没有哽咽:“我……我怕我见你这般,什么都顾不得,只想把你直接带走,再也不管这些事情。”
二人刚说了没几句话,曲悠甚至连手边食盒的盖子都没有打开,暗卫便突然闯了进来,略带些诧异地低声道:“夫人,陛下来了。”
周檀一愣,曲悠却飞快反应过来,提起手边的食盒,转身隐入了一侧黑暗的道中。暗卫也没有多话,反正皇帝看见他们,便会知道曲悠今夜来过。
但是宋世翾明显心神不宁,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刚进了行刑的房间,便叫他们全部退下了。
曲悠隔着几块腐朽的木栅栏静静地听这对君臣说话,她特意挑今日过来,或许就是为了听听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宋世翾照例问了周檀的伤势,周檀也一一答了,曲悠听二人言语,宋世翾似乎并不是第一次来看他。
她在凄冷的黑暗中,听宋世翾嗫嚅了一会儿,随即道:“老师,冬日太长,明天我便放你走,你跟师母……回临安去罢。”
周檀声音温和,并没有诧异,反似松了一口气:“你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