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之询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竟置身在屏风旁,还保持着双手捂耳的姿势,阿纯咬着猪肉脯靠在柜台上,一脸狐疑地望着他怪异的动作:“小牛鼻子,你怎么了?”
陆之询回过神来,问:“前头白先生有叫小道去雅座一叙吗?”
阿纯点点头。
那便不是幻觉了。小道士想,想必自己是被白先生给推出小重天了,如今凭自己的本事也逃不出十二瞬,只得耐心等待子夜到来,陪白先生取了醍醐宝珠后才能离开了。
这时阿纯走过来,将一叠衣服丢在陆之询的怀中:“喏,这是我给你找的衣服。先生还没出来吗?”少女伸头朝屏风那儿看了看,她似乎很了解白先生的脾气,道:“算了,反正现在也叫不了他了,小牛鼻子,我煮了小黄米,等下你换好了衣服就来尝尝吧。”
陆之询答应了,虽然他对灵兽煮饭这件事情抱有深切的怀疑,但他更不想得罪这个力气奇大、脾气又不好的少女,只得换了衣服后依言去吃阿纯煮的黄米粥。
阿纯给他的衣服似乎是白先生的,穿起来甚是合身,粗麻的青色鹤氅披在肩上倒也有一番仙风道骨的架势。
在十二瞬外的一株合欢树下,阿纯生了一口红泥炉子,上面放着描着小鱼图案的砂锅。少女穿着那天他们刚见面的石榴色襦裙,坐在小马扎上,正认真地往红泥炉子里添着炭,有“咕噜咕噜”的水声从砂锅里传来,看来那锅黄米粥里的水才刚刚烧开。
阿纯见陆之询换衣出来,瞄了几眼,颇为认真地评论道:“没想到人类穿着先生的衣服也挺好看!”
陆之询以怪异的眼光看着阿纯,硬生生地把那句“白先生不就一直是以人的形象穿着那些衣裳?”给吞在了肚子里。
阿纯拍了拍身边另一个小马扎,笑了笑,露出两颗洁白的小虎牙:“坐这儿吧,黄米粥还没熟呢,再等等。”
落日西斜,满地苍黄光晕、满目粉色飘花的白石小巷中,一只额心点雪、四爪踏火的灵兽和一个落魄的小道士相对无言地坐在小马扎上,等待着黄米煮熟。
陆之询只感觉这番情景极为闲适,不禁俯在小几上昏昏睡了过去。
七 盂兰夜游
不知睡了多久,小道士被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叫醒了。
“小牛鼻子,还睡呢,粥都快熟了。”阿纯大声地在他耳边叫嚷着,然后拿过一直放在身旁的一个两层食盒来。那食盒的模样很普通,外涂红漆,瞄着些喜鹊登枝、仙鹤踏水等既喜庆又市侩的图案。打开食盒,阿纯从里面端出一碟水晶枣泥卷,递给陆之询,道:“小牛鼻子,接着,不要撒了啊,这东西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
陆之询才从梦中醒转过来,他四望,见天光昏黄,日头在西方欲坠欲落,尚留着咸蛋黄一般的半圆,便料想自己未睡多久,见阿纯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他赶忙依言接过枣泥卷,放在小几上。接着,阿纯又从食盒中拿出了澄沙团子、蟹黄馒头、糖薄脆、白糖三寿糕……当阿纯还在从食盒里源源不断地拿出各色点心的时候,陆之询终于不敢小看这个看起来很丑的食盒了。
“要喝酒吗?”少女眨巴着眼睛问陆之询,也不等他答应,又从食盒里拿出一瓶用青瓷瓶装着的木樨酒来。
陆之询摇摇头:“小道还要等白先生,不宜喝酒。”
阿纯也没有强求,她坐在堆积如山的点心面前,伸出爪子,十分享受地吃起来。
红泥火炉上的黄米粥渐渐冒出香味来,那米香散落在这微凉的夏夜中,显得格外清甜。
许久之后,小道士望了一眼冒着白色泡沫的砂锅,说道:“粥熟了。”
阿纯含着满嘴的肉,急忙将砂锅端下来,然后用小瓷勺舀了两碗,将其中一碗递给陆之询。
陆之询称谢接过,他端着黄粱粥,小心地喝了一口,只觉得满口生香,那小黄米因为煮得长久,滋味稠糯,浓而不腻,清而不淡。
陆之询从未喝过这么美味的粥,觉得奇怪,便凝神向四周望过去,周遭寂寂,一片平静,他什么异样都未看出。
也许是自己多想了吧。陆之询自我安慰道。
喝完了粥,阿纯又吃了许多点心,两人一直待到深夜,最终当阿纯挺着肚子靠在小几上打着饱嗝时,这只脾气不好的灵兽不耐烦了:“先生肯定不出来了!都快到子时了。”说着她看了看在一旁傻等的陆之询:“小牛鼻子,要不我们去看盂兰盆会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中元节又称盂兰盆节,当夜会有僧侣举行的盂兰盆法会,目的是让阴司的野鬼们得到超度,极快往生。蜃城精怪甚多,自然没有什么僧侣,但百姓们依旧会在这一天夜里烧纸拜鬼,聚会放灯,又因这一日是海市出现之时,蜃城聚集了大量游人,所以盂兰盆会自然热闹无比。
阿纯无论如何是不会放过这个凑热闹的好机会的,现在看白先生躲在屏风中一夜都没出来,她又萌生了偷懒的念头。这样想着,阿纯从柜台上抽出了一张包药用的油纸,三下两下便折出了一个小巧的纸人,她拔下自己一根头发,捆在那纸人的脖子上,然后朝它吹了一口气。
奇异的事情的发生了,纸人居然在阿纯的手中动了动,随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生长起来,生出肌肉和头发,然后是衣服和五官……瞬间的工夫,一个梳着单螺髻,上头簪着银簪子,一身石榴红襦裙的少女出现在阿纯的面前。
阿纯笑了笑,那纸人少女也跟着笑了笑。两人笑靥如花,眼眸若星,像照镜子一般。
陆之询这段时间经过和白先生接触,早对这种事情见怪不怪,这是道家中的“撒豆成兵”之法,只有道行高深的道人才能运用,没想到在这少女手中就像玩一样简单。
“好了,我们走吧。”一如往常,阿纯忽略陆之询的回答,拉起他的领子就走。
陆之询想要站定,无奈少女的力气实在太大,他被揪得两眼直翻,像块破抹布一样被飞快地拖出了巷子。???
“纸娘,好生帮我看着铺子!”阿纯扬起手,大声向站在铺子门口的纸质阿纯说道。
纸娘微微一笑,点头,然后向远去的二人优雅地行了一个礼后,迈着小步子走进了十二瞬中,一派大家闺秀知书达理的模样。
盂兰盆会时,百鬼夜行天。
蜃城的盂兰盆会比起白日的海市来,盛况有过之而无不及。
夜市里花灯如昼,锣鼓喧嚣。蜃城城中开凿了一条面积不宽的人工河,河流蜿蜒着一直通向大海,此时河内行船挤挤挨挨,船上挂着各色灯笼和时令鲜花水果。岸上更是人声鼎沸,在瓦市中,杂耍的、算命的、卖各种小吃点心的摊贩琳琅满目,合欢树上挂起了许多花灯和祈福的五彩飘带,更有人将许多金纸和银纸折叠好的纸钱挂在树上叫卖,还有卖鬼怪面具的小贩将面具戴在脸上连舞带跳地吸引顾客,那些色彩鲜明、表情狰狞的面具在明灭的灯光下显得异常真实。
许多妇道人家端着火盆趺坐在岸边烧着纸钱,用高脚铜盘供着水果点心,她们口中念念有词,祈求先祖们能收到祭品。一时,无论是河中、岸边还是瓦市里,皆是烛火灼灼,陆离繁华。
阿纯拉着陆之询在人群中钻来钻去,阿纯一手捏着刚刚买来的小泥人,嘴里还咬着冰糖葫芦,她身形矫捷,很快就挤到了瓦市中央,那里,卖艺的艺人们穿着五彩的宽大衣服,带着狰狞的面具在跳傩舞,他们扮成百鬼的样子,上刀山,吐火球,博得众人阵阵喝彩。
阿纯一路随着傩舞的队伍走动,不一会儿就走到了河边,扮成百鬼的艺人和着声调诡异悠长的乐声边跳边念念有词地走上白石做的拱桥,阿纯就和陆之询站在桥边,桥上艺人起舞,桥下河水里斑驳的影子百鬼攒动,组成了一副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繁华画卷。
“小牛鼻子,我们买个河灯放吧?”阿纯的思维极其跳跃,这一次她同样不等小道士回答,就扯过他腰间的钱袋,掂量着几枚铜板就跑向一个卖着各色花灯的小摊。很快,她又笑着跑了回来,手里多了两盏点着的荷花灯。
陆之询无语,只能陪着阿纯走到一处岸边,阿纯分给他一盏,他看河灯制作得玲珑可爱,仿若真花,在花心处粘着一截小蜡烛,蜡烛旁紧挨着一张小纸条,写着“平安”二字。
两人蹲下身,将河灯放了,那两盏河灯在夜市中幽幽地亮着,缓缓流向下游去,那下游处,聚集着数万盏荷花彩灯,点点烛火犹如天上的星河,映衬着水中点点斑驳的倒影,美好又凄迷。
中元节的一大习俗便是放河灯,据说河灯会流向黄泉,带领着迷路的幽魂往生而去,知恩的幽魂会实现河灯里的愿望。
陆之询漆黑的眸子里闪现着明灭的烛光,他总感觉哪里不对劲,细看周围,却又找不出问题在哪里,他身旁那只粗神经的灵兽正开心得不得了,嘴巴不是在吃东西就是咧开来笑既然连阿纯都没有察觉,他自然也找不出端倪在哪儿。
正想着,一声悠远的钟声传来,低沉的声音激荡在这瓦市中,显得十分神圣庄重。
子夜已到,鬼门大开。
周遭的行人自然什么也没听见,照旧吃喝玩乐,而阿纯则竖起耳朵,然后起身,面朝西方,喃喃说道:“饿鬼道的幽魂们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