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1)

小道士找了一个角落站定,此时日头在正中,他手搭凉棚,极目望去,见海平面上一片茫茫,干净如琉璃,哪里有什么海市蜃楼?

也不知过了多久,坐在观海台上本来兴致勃勃的达官贵人们开始不耐烦起来,呵欠连连,向四周张望。陆之询一眼扫去,见观海台上的精怪甚少,他想除了那些道行浅薄下不了海的,和阿纯那样野心勃勃要夺醍醐宝珠的精怪们,稍微有点本事的都下海吸采精元去了。陆之询也是兴趣寥寥,可是正当他准备离去时,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快看!海市,海市出现了!”

登时,所有人躁动起来,纷纷抬眼向海平面望去,只见上一刻还是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聚集了好些厚云,天色渐渐暗淡,连远远的海上也有些模糊,而就在那模糊的海面上,竟隐隐透出一些城池的轮廓来那是一排极长的城池,几乎要蔓延到整个海岸线。观海的人群渐渐兴奋起来,有钱人家纷纷拿出西洋镜观望,百姓们也挤在海边,探出身子来望向远处。

不出一盏茶的工夫,那远远的城池似乎靠近了一点,也更加清晰了。陆之询看见那些城池中的高楼画角竟都闪着些许金光,再认真看去时,才发现那是水晶琉璃制成的瓦片所反射出来的光辉!

金银为墙,琉璃为瓦,玛瑙做柱,珍珠铺路。

这传闻中的蜃城海市果然是极尽人间之奢华,招摇世人之奢欲。

就算是陆之询这样的道士,也不禁有些看傻了,甚至,眼力甚好的他还看到众多美貌的少女和童子身着孔雀彩衣,端着美食果品行走于珍珠大道上,他们似乎知道世人在观望自己一样,有的甚至转过头来,朝着海这边的人微微一笑!

但这笑容却让陆之询不禁一凛,说不上为什么,他只觉得这海市虽是繁华美丽,却透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就在这时,在高高的观海台上,一个戴着满身珠宝、身材肥硕的中年男人突然大笑着站起来:“哈哈哈哈!海市,这就是海市!!哈哈哈哈!你们这些蠢材,都以为那是幻境,你们这些蠢材!那才是真的!你们没看到吗,那里面有人啊!哈哈!”他尖厉地笑着,然后不顾一切地从观海台上跑下来,他身材臃肿,行动不便,有好几次都摔倒在白石做的台阶上,摔得满脸鲜血,但纵使这样,他还是大笑着,疯狂地朝海里跑去。

他的家人和侍从死死拽住他,一群人就在浅海中纠缠起来。那中年男人的力气似乎特别大,甩开几个侍从,披头散发,目眦欲裂,状似修罗一般朝海对面那儿飞奔过去,一边跑,他还一边大叫着:“老子要到对面的仙境里去了!老子要当神仙啦!仙境,仙境等等我,我来了!”

那撕心裂肺的尖厉叫声回荡在蜃城高广的天空下,显得阴森恐怖。

陆之询在短暂的思考后,终于拿出了修道之人的道义,涉水追着那中年男人而去,他脚力比一般人好,很快就追上了发疯的男人。

小道士反手扣住他,凝神一看,竟看到从那男人的七窍中,有状似烟尘的白色薄雾流出来,汇成一条细细的长线,往海的那边钻去。陆之询想也不想,抽出背上的辟邪剑,猛地朝那白色长线砍去!

下一个瞬间,胖男人“啊”地大叫一声,似乎非常痛苦,接着他脱力似的双目一翻,嘴角边还挂着涎水,就僵直地倒在了水中。

陆之询托着男人的头颅以防他被淹死,目光却一直停留在那兀自扭动不停的白线上他一剑斩断了白线,却好像并没有阻止那些薄雾从男人的七窍中流出来,没有了海那边的牵引,薄雾便消散在了虚空中,化为无形。

那白色雾气是人的元神,元神平素寄留在脑中,不会外流。而今堪比天堂的海市勾起了这中年男人的极致贪欲,贪欲破脑,冲开了本是封死的七窍,元神也随之流出。看来就是救了这人,待他醒来后,他也只是没有神志的傻子罢了。

陆之询轻轻叹息了一声,转身回去,他貌似无意地抬头又看了一眼观海台上的众生,霎时,他如遭雷击,他瞪着眼,张着嘴,痴傻了一般站在原地看台上,乃至看台下那些百姓,有好多人的七窍中都幽幽冒出了白色烟雾,千百人的元神缓缓流出,束成千百条长线,朝那醉生梦死的海市幻境里飘去!

六 黄粱米粥

临近傍晚的时候,陆之询回到了十二瞬。

依旧是那个飘满粉色花瓣、无人而静谧的小巷子,十二瞬药铺孤零零地开在里面,仿佛永远都无人来访一般。

陆之询走近铺子,正巧看见阿纯蹲在铺子中央整理着一天来买的东西。她一边嚼着一大片猪肉脯,一边将各种吃食和小玩意一样一样地拿出来细细玩赏着。

白先生不在,料想他还躲在子虚园中和花花草草一同饮茶。

阿纯看见陆之询回来了,招呼道:“小牛鼻子,你怎么才回来啊?我今天准备煮小米粥,还想着要是你还不回来,肯定就是被什么精怪吃了,那我就懒得煮你的饭了。”

小道士的脸上难得充斥着严肃的表情,他问阿纯:“阿纯姑娘,小道现在没有心情玩笑,敢问白先生在哪里?小道要马上见到他。”

阿纯眨巴眨巴眼睛,然后手指朝那六折山水屏风一指:“在那儿啊……”x?

陆之询连道谢都来不及,大踏步地朝屏风走去,毫不犹豫地往里一栽,人就消失在了屏风中。阿纯看着他飞快地消失,自言自语道:“我还没说完哪……”

接着,陆之询没进去多久,又一脸铁青、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他本来一尘不染的白衫变得很脏,还有些破旧,他支着屏风上气不接下气地对阿纯说道:“阿纯姑娘,白先生在哪儿?我怎么没有见到他?”

阿纯一副无奈的样子,她没好气地说:“你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呢。这屏风叫‘乌有屏’,可通三界。你几次进入乌有屏时都由先生领着你,不用担心走错地儿,但你自己一介凡人独自进去就容易踏入异界。”

陆之询窘迫,就在这时,白先生摇着折扇从屏风中悠悠走出来,他斜睨了一眼狼狈的陆之询,然后收起扇子,笑道:“陆兄怎么去看个海市都能弄得这么……热烈?”然后吩咐阿纯道:“去给陆兄拿套新衣服来。”接着他将折扇轻轻敲了敲陆之询的肩头,悄声道:“陆兄不用多言,在下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们这就去小重天谈吧。”

青衣少年转身,又走入了屏风内。

陆之询皱了皱眉,也跟着进去了。

屏风内的雅座一如从前,万字花纹的窗外还是一片黄昏的光晕,就连宝蓝色珐琅孔雀瓶内的白莲花都新鲜如初,没有一点衰萎的样子。

白瓷茶壶中的热茶从未变少过白先生未曾朝茶壶中加水或加茶,他却能从那小小的茶壶中源源不断地倒出茶水来。

陆之询面前的茶杯慢慢被添上了琥珀色的茶水,他看着白先生优雅得体的沏茶动作他无论干什么,脸上永远都带着如沐春风的笑,狭长的凤目中却没有一丝感情。他眼中寒得像块冰。

“小道今日去观看了海市。”陆之询说道。

“哦?”白先生挑眉问道,“不知陆兄感觉如何?”

“非常不好,但是小道搞清楚了为什么蜃城群妖聚集,上空却是一片祥和紫气。”

“为什么?”

“因为在这座城里已经没有‘欲望’了。每年海市出现,但凡贪心的人欲望破脑,脑中的元神皆被海市那头的‘东西’吸了过去,失去元神的人尽皆痴傻……我想,连那些下海的精怪们也是同样的下场。这城中没有了欲望,也就没有了恶,上空自然是一片祥和。”

“这不是很好吗?”

小道士深吸了一口气,道:“可这样的祥气不正,已然破坏了人间的平衡。你明知这样却不制止,因为那采吸世人元神的魔物,就是深海下的蜃君。蜃君吸的元神越多,醍醐宝珠的价值也就越大。甚至,你还卖出了许多避水珠,目的就是要让那些精怪潜下水去,自动送上门让蜃君食用。”

少年望着小道士,笑而不语。他缓缓摇着折扇,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陆之询也盯着少年的双眸,继续一字一顿地说:“你在用万千世人的元神和精怪的命来养那什么醍醐宝珠,你在助纣为虐!”

白先生听了微微眯起了眼睛,继而他收了折扇,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浅酌着,淡淡道:“现在说什么也为时已晚了吧。今日子夜,鬼门大开,到时蜃君会将醍醐宝珠吐出,待在下取了它,一切就会回归本源了。”???

“那这一切又关我什么事?!”陆之询说着拍案而起,厉声问,“我并不想生什么大事端,你却拘我在这鬼药铺中,你既有本事饲养那万年海精,要我何用?!”

“陆兄少安勿躁。”白先生微微一笑,“在下绝不会害你。在下只知你是我取醍醐宝珠中的‘命轮’,少你不可,却不知为何一定要是你。待到子夜在下会带你潜下深海取珠。陆兄放心,在下定会护你安全。”说着他饮尽手中的茶,眼眸一抬,身后霎时白光一耀,那光非精怪身上的精纯妖气,也非仙人身上的缥缈仙气,陆之询只感觉双眼刺目灼热,不禁用手遮住了眼睛,而那光越来越盛,青衣少年置身在白光中,衣袖翻飞,乌发飘飘。

恍惚里陆之询只听到白先生依旧用他那温文尔雅的语气说:“还请陆兄不要妄动,若打断了这因果循环,在下也保不住你。”

他声音柔和,但在陆之询听来却无限刺耳,他闭上眼睛蒙上耳朵,想要暂时躲过这折磨。

然而就在下一秒,白光和声音陡然消失。

世界又恢复了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