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 / 1)

十五 黄粱一梦

被震飞出去的陆之询只感觉胸腔剧痛,喉头有些腥甜,他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来,只见那怒极的蜃君疯狂地拍打着朱门,四周卷起重重水花,巨大的拍打声在这空旷的海中激荡着,连那朱门也在这大力拍打下显得摇摇欲坠。

陆之询心系阿纯的安危,不愿独自逃走,他站在朱门前,一手持剑,一手握珠,正紧张地看着蜃君的一举一动。那蜃君毕竟是有着万年修行的海精,纵使锁仙小童再厉害,也吃不住它这般疯狂的破坏,很快,朱门上裂开了一条细小的缝。

与此同时,陆之询手中的醍醐宝珠渐渐暗淡下去。

那条小细缝迅速地变大变宽,继而延伸出其他的缝隙来,那蜃君似乎也是看到了希望,愈加猛烈地拍打着朱门。

“啪啦”一声,只听一阵震耳欲聋的裂响,那朱门竟被蜃君生生打碎了!

陆之询心中害怕,脚却发软,根本跑不动。

那破除最后一道禁锢的大蛤蜊拖动着庞大的身躯,艰难地朝小道士挪来,不时有绿色的幽火从它的壳内冒出来,它嘶叫着抽出了柔软黏腻的触手,要去夺陆之询手中的醍醐宝珠。

然而就在那触角要碰到他的刹那,他手中的醍醐宝珠彻底失去了光彩。

大蛤蜊发出一声哀鸣,刹那间,一道水纹绕着它盘旋而起,那水纹越来越大,形成一个极大的旋涡,置于旋涡中的大蛤蜊痛苦地翻腾着,大片大片的沙子被掀飞起来,它的触手在水中疯狂地扭动着。周遭的水族躲闪不及,纷纷被吸了进去。一时间海水浑浊,飞沙走石。

陆之询自然也不例外,他如一叶浮萍,几乎被那旋涡给撕碎。剧烈的疼痛感使他十分恐惧,不禁闭着眼睛胡乱哀号着:“啊救命啊!”

……

“啊救命啊!”

小道士蓦然睁开了眼睛,他的手还在下意识地挥动着,却没有感受到丁点疼痛。

一入眼,竟是满天苍黄霞光。

有几片合欢花悠悠地飘落下来,停在白墙黑瓦间,空气中飘来一阵清香,透着一股子静谧而安全的味道。陆之询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还靠在十二瞬门口的小几上,铺子的大门敞开着,里面没有一个人,他扭头,看见阿纯也靠着小几,正在呼呼大睡。

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依旧缭绕在自己的鼻尖红泥小炭炉上熬着的黄粱,竟还未熟透。

小道士疑惑地起身,朝巷子外张望,依稀中,他还可以听到巷子外鼎沸的人声,似乎在昭示着,这才是真正的人间。

自己,竟是做了一个荒唐的梦吗?

陆之询回忆着梦中不可思议的情形,那诡异的盂兰盆会、无瑕的海底双城,乃至凶险万分的琅嬛福地……其间种种,可谓是九死一生。可纵使梦中经历无常,变化多端,人世中却不过一午觉的光景,甚至醒来时,这黄粱都未熟透。

“陆兄,这黄粱未熟,你倒就醒了。”突然间,一个恬淡的声音传来。陆之询循声望去,见披着鹤氅、脚踩木屐的少年手持一个烟雾袅袅的狻猊香炉,正站在铺子门口微笑着看着他。少年看他身着自己的青色衣裳,还颇为认真地赞赏道:“没想到陆兄穿上这鹤氅倒有一派仙风道骨的意味。”

“白先生?”陆之询见到他,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脑海中满是那挥之不去的梦境,但又因梦中经历诡异而不便述说,踌躇几番后,他终是打消了要说出梦境的想法,而是看向白先生手中的香炉,问:“不知先生燃的是什么香?怎的没有一点香味?”

“这个?”少年笑了笑,指着那香炉道,“这是醍醐香,有道是‘醍醐灌顶’,你们闻了这醍醐的香气,纵使做再深的梦,也能清醒过来。”正说着,突然听到一声拉长的呵欠,刚刚睡醒的阿纯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后,望了望四周,眼中闪烁着迷茫,竟不像平时那样多话了,她低下头,似乎在思考什么,最终,她又抬起头来,自言自语道:“天哪,这是什么光景了?我竟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白先生笑着走上去,他坐在一个小马扎上,放下香炉,然后向红泥小炭炉中添了几块炭,慢慢说道:“阿纯做得梦可美妙?”

阿纯撇嘴:“哪里美妙了?若不是我醒得快,就被那只大蛤蜊给吃了!”突然间,她看到了那只狻猊香炉,嗅了嗅,便惊奇道:“先生,这不是醍醐香吗?醍醐香的药引不是醍醐宝珠吗?你什么时候弄到的醍醐宝珠?!”

白先生先眯起狭长的凤眼,纸扇朝炭炉里扇着风,幽幽道,“自然是阿纯在梦中为我取的呀。”

此话一出,陆之询和阿纯都愕然了。

白先生也不以为意,他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炭火在微风的吹拂下亮了好些,那黄粱的香味更浓了。“你们认定那梦中都是妄虚的东西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岂是我们堕入凡尘中的俗物能知会的?”说着他揭开砂锅的小盖,料定黄粱粥已熟,便将砂锅从炭炉上取下,接着道,“那蜃君知我要盗它的醍醐宝珠,便将我拖入梦中,欲在梦中杀我,我本想将计就计,干脆于梦中将珠子夺了来,但偏偏,梦中我能力不如它,受它限制,又脱不开身……”

“所以你就叫我们帮你盗珠子?”阿纯抢白道。

“我料想蜃君心高,也为了提防你们叫醒我,必是将整个蜃城都拉入了梦中。我想既然你也在梦中,又和陆兄一道,便可代我取珠,只是苦了那途经此地的鬼王和蜃城的百姓。你不觉得梦中那盂兰盆会异常真实吗?只因满城的百姓都在陪你一起做梦呢。”

阿纯生气了:“先生,你不知这样很危险吗?我带着一个凡人,分身乏术,还要去对付一个道行比我高出那么一丁丁的大蛤蜊,我差点就死在那蛤蜊的肚子里了呢!”

白先生十分慈祥地摸了摸阿纯的头,安慰道:“我就知道阿纯最听话了,这个月我会给你涨工钱的。”

阿纯从鼻子里发出“哧”的一声,扭头,以示不屑。

陆之询指着那香炉问道:“那……那醍醐宝珠,是我们从梦中拿来的?”

白先生点点头:“这是自然,在下还要多亏陆兄的帮忙,若不是陆兄,这醍醐宝珠凭在下自己是难以取到的。在下曾经奇怪,既然在下能算出陆兄为取珠的‘命轮’,却怎的又算不出陆兄为何为命轮呢?如今想来,只因这一切都在梦中发生,没有因果,何来为何呢?”

“那蜃君到底死了没有?”陆之询又问。

“它死在了自己的梦中。”少年答道,“若它醒来,便是活了,若它醒不来,便会一直死下去……它一生编制幻境,却终究困于自己的海市蜃楼中,这样的结局,总比步入魔道,被天谴而死要好得多。只可惜,从此以后,蜃城怕是再也见不着那穷奢极欲的海市了。”

小道士听了,喃喃自语道:“没想到我竟做了一回南柯。”

“南柯只是一梦,在下觉得陆兄倒更像是一梦尝尽百种人生的卜元。”白先生诡笑道。

粥熟了,阿纯兴冲冲地拿着小碗去盛,白先生见了,问陆之询:“陆兄,你半日未食,想必是饿了,来尝尝这粥吧。”

然而陆之询却没有答白先生的话,他若有所思地望向巷子外面,此时虽是落日西斜,巷外却依旧喧嚣:乘轿游玩的富家小姐、随性而行的公子才俊、卖着各种吃食和小玩意的小商贾、捕鱼归来的普通百姓,以及那些在蜃城中安分守己、做着糊口生意的精怪们……这些平凡而又温馨的场景组成了这个真实的人间,让陆之询感觉十分安心,他沐浴在暮色中,梦里那惊心动魄的记忆都离他远去……

小道士突然像是下了决心一般,朝白先生抱拳道:“先生,你的好意小道心领了,但是小道现在要告辞了。”

白先生似乎料到了他有这般言语,没有吃惊,倒是阿纯说道:“你这小牛鼻子,天都快黑了,说走就走,你要去哪儿呢?”

“天下之大,无所不往。小道来这人世便是要历练一番,而今天朗气清,万物仁和,正是小道上路历练的好时刻。”陆之询顿了顿,尔后便坚定道,“小道虽不知先生本相为何,但还是有幸与先生结交,小道就此告辞,后会有期!”

阿纯还想说什么,却被白先生拦下,他笑眯眯道:“都说凡学道之人,且在观宗察行,若能智性无碍便可登涉大道之径,游于三才之外。看来陆兄是有所顿悟,非走不可了。但陆兄帮了在下,自然要有所回报……这样吧,陆兄的善果是不是被那两个锁仙小童给拿去了?在下再赠一颗善果给陆兄,怎样?”说着也不等他拒绝,就差阿纯去取善果来。

那善果和先前见到的一样,都锁在一个精巧的梨木盒中。陆之询想此去定不是一帆风顺的,有个善果也能防不备之需,便不客气地收下了。最后他向白先生和阿纯抱拳行了一礼,便踩着粉色的花朵走出了这条安静无人的小巷,那苍黄的霞光中,小道士的背影挺拔,又因穿着飘逸翻飞的青色鹤氅,倒真像一个得道高人。

白先生和阿纯一直目送着他离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阿纯惆怅道:“唉,说走就走了。”

白先生笑道:“自然是要走了,人家可是差点连命都没有了呢。”

少女还是闷闷不乐:“真是没良心,亏我还救了他那么多次,他起码要给我鞠三个躬来表示谢意的。”但这么说着,她又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算了,好歹我也是修成正果的天道星官,就不与一个凡人计较了……”可突然,阿纯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问白先生:“先生,你真的不知道那个小牛鼻子的本相是什么吗?”

白先生挑眉:“为什么这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