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反应,倘若指责他不该亲她,他否认,说只是指腹触碰,她会有多尴尬,好似自作多情的怀疑他在肖想自己。

沉浸在这样的思绪里,即便赵夙重新划舟,浆在水面荡起涟漪,芦苇随风飘起似雪般的絮,丹鸟高翱一声冲上薄雾朦胧的朝阳,这样的美景,她也无暇多瞧。

直到……

手心的麻意点点如雨滴,她才后知后觉的把目光落在手上。

她的手还在无意识的紧紧攥住那块如他人一般方正、刻工凌厉,一看便知是男子所佩的龙纹玉佩。

杨窈若松开手,原本娇嫩的手心,已被玉佩印出痕迹,正是上头镂空的龙身,好似盖章一般,明目张胆的彰显存在。也如她身上披着的宽大的男子外袍,替她挡住河面寒意,予她温暖,使她身上彻底沾染男子的松木香,没有一寸肌肤能逃脱,想忽略都忽略不了。

因为这种种无法忽视的存在,她心底生出别扭,拿着属于他的男子龙纹玉佩,既觉得烫手,却又不愿为了还玉佩给他,在这时搭话。

真是讨厌啊!

河面清风拂面,朝露坠弯芦苇枝,沉寂怡人,她却无心观赏,怎叫人心中不恼怒!

就在杨窈若以为他们之间会安安静静的直到回城为止时,一行白鹭飞过,整齐似一线而上,还有鸟鸣,她忍不住抬头细看,心下新奇,莫名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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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算不算是见到了书中一行白鹭上青天的真实情形?

也正是她仰头满目惊讶的望着的时候,属于男子低沉醇厚的声音响起。

“美吗?”他问。

杨窈若此时满心满眼都是那行优雅的白鹭,笑意盈盈,无暇与他争辩,她使劲点头,“美!”

“这里的一切都让人心旷神怡。”她的眼里盈满笑,伸出手,被风浮起的芦苇花缓缓飘到她的手心。

“赵夙,你是怎么知道嘉南公主府的荷花池能通向城外的,河面的景致怎会这般好?!”杨窈若也不用怕惊醒他了,她侧躺在舟上,一只手伸出小舟,弯着眉眼,用白嫩、削瘦如葱根的手拨弄河面的水,水花溅起,滴落的水珠将河面的游鱼惊得四窜,她笑呵呵,眉目如画,怡然自若。

他面向杨窈若,有一搭没一搭的划着浆,闻言眼中滑过追忆的神色,“年少轻狂,常与友人四处泛舟,偶然得知,便背着人,避开守卫,进嘉南公主府邸,也是这般乘舟而出,任意归途,顺着河飘了七天七夜,遇到激流便直冲而上,自以为能与天地自然抗衡,实则天真可笑得紧。”

他摇摇头,叹息一声,嘴上说从前的行径幼稚,可眉眼间的笑却掩不住。

纵然是皇帝,也会追忆往昔少年时,也有青涩稚嫩做些放浪不羁的蠢事的时候。

但那时候应该是很快活的吧?上有父辈荫蔽,下有好友嬉闹,成日恣意惹祸,是建安城最耀眼夺目的少年郎,打马经过,能叫姣美妍丽的女郎们羞红脸,忍不住偷偷瞧,甚至从阁楼上掷果子扔荷包。

她头一次对赵夙生出这样的好奇心,想瞧瞧他的年少时,是怎样的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惹得多少春闺梦里黯然心碎。

如果能在那时候遇到他,他会对她这么好吗,唔,兴许很没有耐心呢?

毕竟年少时都骄傲得很,满脑子都是仗剑走天涯,锄强扶弱,或是想做当世第一的名将,意气风发得很,未必有如今的沉稳内敛。

想着想着,莫名便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哪知赵夙倏然笑了,哈哈大笑,极致张狂,等笑声停了,他的眼里仍旧溢满怡悦,笑意昂扬,“会。”

他斩钉截铁,目光灼热,杨窈若被他盯得忍不住偏头避开,不肯看他。

赵夙把着桨的手一停,像是回忆一个老朋友,又像是意有所指,“而且会更好,恨不能将天下捧到你眼前。”

年少时的爱意才是真正热烈如火,恨不能把彼此都燃烧殆尽。

如今的他,是个合格的猎人,有足够的耐心,温水煮青蛙,等着他的心上人一点一点踏进温柔乡,在不知不觉间彻底沦陷。可若换做少年时,他一定会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心中泛起涟漪,心悦她,恨不能立时告诉她,展开猛烈的攻势,掏出心肝。

所以,又怎么可能不会对她好呢?

只怕会比如今明显上百倍千倍,巴不得昭告天下,猛烈冲动。

杨窈若不知道他未尽的话,于是只是睨了他一眼,不大相信,少年时,又没有绑定系统的赵夙,怎么可能会对她那么好,肯定是眼前这个老男人知道刚刚的行为逾矩了,故意说好话想哄她,杨窈若才不吃这套呢,她拉下眼皮,对他做了个鬼脸。

结果,又把赵夙逗得朗声大笑。

她气得不行,但又想听他说少年时的逸闻趣事,于是耐下脾气,忍不住问道:“那你的好友呢?如今你做了皇帝,应该封了他很大的官吧?”

“嗯,他死了。”他的声音变淡变轻,目光的落点也渐渐深远。

杨窈若自知失言,神情忐忑起来,拍了拍他的手,想要安慰他,哪知被赵夙反手握住,他的面容仿佛看不出伤感,也没有悲意,倒像是大彻大悟后的叹惜怅然。

“他们都走了,但我还在这世间,只要有生之年能统一其余诸国,使得天下安定,便够了。”他轻轻划了下桨,像是对杨窈若解释,又仿佛不是,而是对清风明月,对无尽遗愁,对故去英魂。

他方才说完,河面突然刮起风,呼啸而来,似歌似泣。

赵夙起了兴致,一边泛舟划桨,一边低吟而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呼啸的河风也跟着变幻,像是为其做奏,打着节拍,应和而来。

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如此而已。

杨窈若也静心听着,心中似沉重似开阔,她的眼前好像也浮现了那些不曾得见的赵夙友人们,他们志同道合,是一样的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然而,在为家国为万民为天下的路上,溘然长逝,只余魂兮无归,游荡天地四方,盼求天下安宁日得一壶浊酒、半点残香,焚告得知,再无憾矣!

慢慢的,小舟游离了原本的岸边,拐了个弯,又是河面。

就这样,迎着冷风,惬意自在,往城门附近的河边渐渐划去。

等到脚踏上岸边时,朝阳已找回应有的轨迹,尽职尽责的播撒热度,令清爽泛凉的天地开始染上灼热。

杨窈若把住赵夙坚硬的手臂,才安稳地从舟上下来。她禁不住长舒一口气,心中安定了不少,还是土地最有亲切感,脚下踩得实实的,不必再怕一个不慎舟翻人落。原来,连行走在扎实的土地上,都如此叫人心情愉悦。

她扫了扫空旷寂静的四周,好奇询问道:“其他人呢?怎么一直没见到?是走失了吗,那他们岂不是得很担忧?”

比起临走才想起来的杨窈若,赵夙要靠谱多了,他解释道:“早在遇到激流时就被迫分开了,我让他们在城内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