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多了尔虞我诈,毋需费什么脑子的人心, 实在叫人喜欢。
颦月为杨窈若添了杯热茶,是按她提过的加了茉莉跑出来的,好不好喝不提, 但确实清香好闻, 茉莉的淡雅与茶香被滚烫的热水一激, 香气四溢。
杨窈若吹了吹杯子里的茶水,啜了一口, 夸赞道:“真好喝!颦月你的手艺好好!”
颦月唇角微翘,被夸了没人会生气,但她不忘本分,依旧谨守礼节不敢居功,“都是您的法子好,婢子在建安多年,尚未见到有哪家这般泡茶,若是传回建安,怕是会被争相效仿。”
杨窈若羞赧一笑,粲然俏丽,“也并非我想出来的,只是见过旁人这么喝罢了。”
说完,茶水渐凉,她吹了吹,一饮而尽,只觉得耳聪目明,唇齿留香。于是杨窈若主动提道:“天色未暗,我去寻詹左统领,把这个送去,若是早一日能叫人用上,她们也能少些辛苦。”
可前头还相谈甚欢,自心底欣赏杨窈若所为的颦月却忽然将她拦住,犹豫片刻,到底顾念她先前的好,不忍失望,于是提醒道:“杂役营地位卑微,做活的多是被征来的民妇和行将就木的老叟,在行军途中,往往死伤无数,他们的性命是不被上位者看在眼里的。
婢子知道您聪慧,想出的法子或许极好,能叫那些人不那么辛苦,可若是兴师动众,怕是军中不会有将领愿意多此一举应下。”
杨窈若兴冲冲的步子一顿,她没被好不容易得出来的成果高兴得冲昏头脑,反而醍醐灌顶,一下想到了种种可能。
“你说的对。”杨窈若先是若有所思的肯定了颦月。
而后,她坐了下来,自言自语般分析,“他们先前只以为我胡闹,让人陪着我玩,安我的心而已,说到底还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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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些折腾。我贸贸然,说改就改,焉知不会叫人多想,横竖这么多年没出过差错,谁愿意横生枝节?
其实也不是没办法。”
杨窈若的捏着小杯子转的手一停,眼神一定,落在了床榻旁粗糙的雕了莲花的边角栏上,该是花蕊的上方,隔着雕出来的空隙,其中一根花蕊芯芯被挂上了块玉佩,光看上头打的绳结,九转十八弯,就知道睡在榻上的人夜里必定穷极无聊,时不时用食指摆弄转圈。
“绝对的权势,会让人同意。”杨窈若喃喃道,她把头换了个方向侧着,正好能与杏黄色的玉佩上的图案方向相合,“就是以势压人,会否不太好呢?”
况且,她还有个顾虑。
玉佩是赵夙临出征前留在她枕边的。
能被他特意留下来的,肯定不会是普通的玉佩,他留下来,怕是为了给个凭证,叫她好有所倚仗。但她前头才决定要与他论对个清楚,转头就用了他留给她的玉佩,怎么想都不合适。
杨窈若双手还捧着写满了东西的纸,甚至还有潦草的画稿,长叹一声,目露迷茫,显见是犹豫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
她的办法还没现于人前,难道就要中道崩殂了吗?
似乎看出了杨窈若有难言之隐,颦月很有眼色的替她续了一杯茶,主动道:“天色渐昏,婢子听闻每日这个时辰詹左统领都要去与人比试,怕是不得空。左右这一时半刻也改不得,不如您等到明日?届时也好叫詹左统领与旁人商量一二?”
杨窈若低下头,看了眼手中的纸张,颦月刚倒的茶水热气袅袅升起,虚虚拍打着杨窈若的手背。她思忖片刻,点头,“嗯,那我明日再给左统领。”
她自己也要好好想想。
起先的高昂兴致好像被冲淡了些,藏在看似雄心壮志底下的,其实是对前路的迷茫。帮人看起来是高大上的伟大抱负,但太空了,没有路,没有大方向,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太微薄。除了乌石村,她对这个天下的了解,无非是詹观口中的江湖豪气,李司阶嘴里的士族风流。
但这世上只有这些吗?
显然不止的。
可她如今能力有限,想游历天下不是易事,而且没有七八载打底,能有的感悟也十分有限。
她跳脱出以往的思维,才知道自己多么浅薄。
颦月掂量着杨窈若的神色,不敢打扰,于是轻手轻脚的退出去。
杨窈若就静坐着思考,她脑海里浮起很多,有应老先生的教诲,有赵夙的时时督促学问,有伯父伯娘开始时的咄咄逼人的面孔。
她该做什么呢,能做什么,又该怎么做?
杨窈若幽幽叹息一声,愣是托着双颊发呆到天黑。
真讨厌啊,还是摆烂当咸鱼快乐,不要想那么多,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烦恼。夜里难得失眠,杨窈若取下杏黄玉佩,看着上头雕刻的凶悍不认识的兽类,戳了戳人家的牙,也故作凶神恶煞的样子比凶恶。
自娱自乐了半天,她泄气平躺,手放在枕头两侧,连带着玉佩一起,整个人丝毫不用力,像是累瘫了一样。
后头她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再醒过来时天也才蒙蒙亮,杨窈若自己轻手轻脚的爬起来洗漱,没有惊醒守夜的武英,还偷偷帮武英掖了被子。
等她出了营帐的时候,天光大亮,朝阳有些朦胧光照在大地上,可吹起来的风依旧很冷,叫杨窈若瑟缩了一下,紧了紧领子。
真不知道晨起时鹅黄色的日光有什么作用,丁点暖意都没有。
顶着时不时从营帐之间的大缝隙刮过来的冷风,杨窈若脸被吹得冰凉,艰难走向昨日去过的杂役营。
偶尔有巡逻的将士,赵夙是做武夫起家的,他家往上几代都是武将,故而治军极严,他的部下不说令行禁止,但也能称军纪严明。
所以她碰到的人并不多,又有昨日龙骧卫跟随在身后大摇大摆人尽皆知的前提,没人会为难她,还算顺利的到了杂役营。
与沿途所见的安宁静寂不同,杂役营没什么大杂音,但每个人显然都忙活很久了,看画面就只能想到嘈杂二字,人人都很忙。这么冷的天,有的人鼻子上甚至有汗珠,哪怕她们的手浸泡在水里冻得通红。
有些人的手早就洗得开裂,可洗衣的动作甚至不曾缓慢半分,因为一旦慢下来,管事的鞭子会毫不留情的落在背上。
连走路都微微颤颤的老人,肩上扛着扁担,扁担两边各有一桶满满当当的水,他们都骨瘦如柴,身上的短衫开裂,脚上好点的是穿补丁后仍漏脚趾的麻布鞋履,多见的则是裸露脚面的草鞋,脚面脚踝都多是细细密密的伤痕。明明路都要走不稳了,却还要担水,让人看了心里一揪。
她们每个人都面容凄苦麻木,等这场战争结束,能活着回去的人,十里无一。
都说古代行军打仗凶险,其实那些负责做杂役后勤征来的百姓死亡概率可能更大。
一个老人家胡子花白,脸黝黑,沟壑纵横,眼里是迷惘和暮气,他一只脚应该是瘸了,踉跄一下,桶里的水撒出来些,管事的鞭子毫不犹豫鞭笞在他身上。
他想告饶,凹陷枯瘦的脸浮起恐惧和不知所措,一再低头,慌乱之下反而失去重心,整个人跌倒,水桶随着他的动作晃荡跃起,冷水当头激下,把他破烂的短衫淋湿,毕竟是略冷的早上,老人虽然干活出汗,可也经不起这么一淋,嘴巴虚张,冷得一激灵,接着木桶落下,砸中他的鼻梁,鲜红的鼻血和满地水渍混合,吓人又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