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他下回买些饴糖随身带着,那些孩子见了会否还如今日般受惊?

许是会好些,毕竟孩童心思单纯。

他就这样,一步步,伴随着雨声,还有些微自得其乐的调侃,走到了家门口。说来旁人许是不信,陛下亲赐宅院,他又任宵衣卫统领,里外不知多少人巴结,可住处却是寻常胡同里毫不起眼的一进院落,连个伺候的仆人都没有。

但他确实不喜欢人,尤其是经历了那么多以后,更喜欢清净。

况且……他身体残缺,总归是不愿意叫人用异样的眼光察觉的。与其为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心烦,不如清清静静的在房里做些木雕,三餐简陋,能裹腹便够。

他吃过吴国皇宫内百金一盘的菜,也吃过街边五文钱一碗的阳春面,前者不见得多好吃,后者亦不见得多难吃,说到底入了腹,便是五谷轮回,没什么区别。

而这一切,始终平静自洽的内心,在打开门的那一霎,彻底被打碎。

年久失修的木门,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老旧的呀吱声,随着大门被推开,慢慢映入眼帘的不是素日里熟悉的青石板搭箭的小院,雨水如细细的线从檐角落下,模糊了他的视线,却把庭院中坐着的雪肤花貌、明眸皓齿的少女映衬得极为灵秀,一举一动仿若吴地烟雨乘船的绰约女郎,色泽分明,照进眼里的每一帧都极为舒心,赏心悦目。

他们已许久不见,记忆里干瘦青涩,只敢偷偷瞧他的小姑娘,彻底长开,成了纤侬合宜、风华无双的貌美女子。

她的到来太过突然,足够让魏筹震惊。

可魏筹近来经历得太多,那些遭遇亦足够让他在下一瞬冷静下来。

最终,他只是眼神微动,语气释然地微笑道:“许久不见。”

“许久不见。”女子也学着他的话,笑着说,可明媚好看的眼睛却噙了泪,介乎伤感和喜悦之间,还掺杂着世事无常的惘然。

尽管以二人的身份是不可能不见面的,可魏筹还是尽力避免这一幕。

不,见到杨窈若的那一刻,他不再叫魏筹,或许该唤他真正的名字,桓及第。一个饱含期盼与希冀的名字,曾几何时,被人陷害早亡的阿耶期盼他长大能带领家族走向荣光,而后来被权贵逼得伤重死去的阿娘则希冀他能高中,有朝一日洗清祖辈冤屈。

可最后,什么都没有。

及第,及第,他没能朝着他们期望的那条路走,反而陷入黑暗,手染鲜血,在肮脏卑鄙的刀口中讨生,泯灭一切曾有的追求,只求手刃仇人。

魏筹的含义,背负着深沉仇恨。

但当他真的毒酒一杯,送害死他阿娘的郡主下黄泉,找到曾经陷害他阿耶的官吏,替其抄家灭族,看着枝繁叶茂的大族一朝覆灭。

扭曲的快意过后,只剩下虚无。

他失去了一切,再得到的一切全然没有意义,夜深人静时,他辗转反侧,在烛火下反复地看着自己的手,执笔农耕的手何时就沾满了他人的鲜血呢?

好在,那个给予他新生,阴沉无度叫人瞧不清心思的义父魏秉笔某一日突然喊了他。

他至今仍记得那个夏日,屋外的蝉鸣声伴随着他的心跳重新跳动,破茧而出。

也许,他再也回不到从前,可至少,这世上还有一人与他的曾经有关,年少的他曾为她而乱了心绪,悄悄心动,往后,也可以为了守护她而继续在孤寂的世上活下去。

此刻,桓及第听见曾经躲在树后,因见到她而脸红心跳的少年在冲他粲然而笑,述说慌张心事。

他扬唇,心中以有了决断。

只见他朝着杨窈若,缓缓跪下,行大礼而拜,曾经的少年在笑,而他亦是,弯着唇,心悦臣服道:“臣魏筹拜见昭元殿下!”

他声音洪亮,口齿清晰,绝无半分勉强。

杨窈若先是一愣,可她在经历过许多波折后,早已不是刚穿越时对人情世故懵懂无知的人,旋即明白了他这一跪背后的含义。

他拒绝了和她相认,往后只愿意以魏筹的身份面世,并且愿意为她效忠。

杨窈若的笑容骤然停住,半晌,她终是动了,浅浅微笑,伸手请他起来,如一位真正的殿下那般。她不知道桓及第曾经经历了什么,但既然他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那么,她会尊重他。

当初的局面,不论怎么看都是必死的,他能活着已然不易,她又何必再追问一遍。

如今,也好。

屋外的雨还在下,风吹过来是湿漉漉的阴冷,庭院里的树叶打湿后显得更墨绿些,斜颤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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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墙外,有行人匆匆离去,摇头感慨,“今年的雨啊,太长了。”

可不就是长吗?

一直到简陋庭院的人悉数离去,渐起层层水花,雨水也还是没停。

魏筹朝外望去,内心只觉平静,雨势渐渐大了,可宫里的马车安稳,簇拥的宫人众多,雨再大她身上应也溅不到半点泥点子。

这样便很好了。

他无法带给她幸福,可有人可以,他只要能在她身畔,做一把暗地里的刀,能伴着她也就够了。

随着朱轮滚动,雨势彻底大了,倾盆大雨,密集到视物不清。

这样的天,注定会出事。

也不知是从谁开始,车队忽然就此起彼伏高声。

“来人!来人……”声音被大雨掩盖,十分渺茫。

“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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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何时?”

护卫的人拔剑四顾,却不得要领。

最后,是看似孱弱的颦月从马车中摔下来,歇斯底里高声大喊,“殿下,殿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