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痛并没有因为他们是孤儿寡母无依无靠而停止对他们的残忍剥削,没有过硬的经济实力,没有合适的供体,冯薇的身体一天天的干瘪,高额的医疗费用却一天比一天数目惊人。
那时候他基本没有休息的时间,除去打工赚钱便要在医院做陪护,遇见韩定远的那天下午,他大概有一个星期没有合过眼了,为他们那桌上的咖啡还没放置好便洒了他一身。
五年前,韩定远给人的压迫感比现在现在还要凛冽浓重,他不知所措,手忙脚乱地拿自己的衣服帮他擦拭,心惊胆战,自责懊悔,却无济于事,他还是被开除了,经理甚至扣发了他当月的工资。
那是冯薇大约5天的医药费。
回医院的途中雪片一片一片和不要钱似的往下砸,顺着单薄的衣料窜进他的身体里,心却比数九寒天的冰雪还要冷。
他用干涩的眼睛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绝望铺满了晏城的大街小巷。
然后,韩定远的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他的脚边。
(二)
韩定远迎着风雪,站在人人来去匆匆的街道旁,直言不讳地询问他愿不愿意跟着他过。
他能帮他解燃眉之急,他可以负担他妈妈巨额的医药费,可以动用各种关系帮助他们寻找合适的肾源,还可以重新送他入学让他完成未完成的学业。
那是一份巨大的诱惑,相比人们口中冠冕堂皇的人伦道德,至少可以帮助他多挽留冯薇一阵子,哪怕一天,他也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他还不至于形影相吊,不至于让支撑他努力生存的信念轰然崩塌。
韩定远给了他一周的时间考虑,顺便在帮冯薇垫付了一周的治疗费用,甚至安排了晏城医院最好的医生重新制定治疗方案。
林清让想,那个决定,应该不是他在被残忍无望的生活逼迫之下所做的妥协,而是那种无能为力的情况下他对自己所做的救赎。
他的脊梁并没有被艰辛压弯,但总好过去苦苦支撑。
韩定远是个守信并且做事雷厉果决的人,在安顿冯薇治疗的同时火速帮他办理了重新入学手续。
专业是韩定远帮他选的,不是他最喜欢的金融专业,而是医学。
他毫不避讳地对他说,那是原哲初的梦想,希望他能帮他完成。
那是他第一次从韩定远的口中听说原哲初这个人。
把他培养成他的模样,做他喜欢做的事情,在他喜欢的地方选他喜欢的房子,按照他喜欢的风格装饰。
韩定远偏执而且霸道地希望把林清让塑造成今生再也来不及过23岁以后生活的原哲初。
“水...”
韩定远低声的诉求将林清让从冗长的回忆中拉扯出来,他捏了捏酸胀的太阳穴缓缓起身兑了杯温水,然后给韩定远一点一点喂进去。
夜晚漫长又安静,林清让点着脑袋一直守到凌晨四点多,看着最后一滴药水滴入韩定远的身体,小心帮他撤去针头按压止血,随后将垃圾收在袋子里,他慢吞吞地将衣服穿好,掩上酒店的门悄无声息的离开。
舍不得又怎么样,替身也好,影子也罢,终归是没有属于他实实在在的位置的,他也不希望自己黏黏糊糊,拿不起放不下。
韩定远一觉睡到早上九点多,忍着周身犹如碎骨一般的酸痛缓缓睁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鼻尖有股若有似无的消毒水味弥散着,断片似的梦境在他脑中过了一遍,他似乎又梦见了原哲初,可是却没有闻到属于他身上的特有的青草一样干净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有些难闻但不刺鼻的消毒水味。
嗓子里又干又涩又痒,还没支起身子,咳嗽便顺着嗓子眼滑出,韩定远用手掩着嘴唇咳得两眼发黑,等到视线终于清明才发现手背上的输液贴。
林清让真的来过,可是这个房间里似乎没有留下任何一点点属于他存在过的痕迹。
他微微怔忪,不由地抬起另一只手将输液贴撕掉,然后闭着眼睛鬼使神差地摁了摁针孔的位置,确实不疼。
韩定远给自己倒了杯水慢吞吞喝下,温热的水流熨帖着温暖了仍旧有些冰凉刺痛的肺腑,他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沙发上仍旧放着的羽绒服,目光微微闪了闪,伸手拿过床头柜上放着的手机。
第四章
(一)
韩定远下意识拨出一组熟悉的号码,电话那头女声公式化的报出一段话,他才恍惚间想起,林清让在晏城的号码已经停用了。
他怔怔地盯着手机,心里默默数着倒退回去一天又一天,三个月前,夏末的晏城依然燥热不堪,街头的阳光毒辣并且张牙舞爪地铺在每个角落里。唯独晏城东郊的山头,成片的松柏郁郁葱葱,树叶一片贴合着一片,一丝缝隙都不舍得留下。
那天是大暑的第五天,原哲初的第五个忌日。
每年的那一天他都会在那里待一整天,有说不完的话对墓碑下的那个人倾吐,竹筒倒豆子一般倒出数不完的思念,从日头初生说到日暮低垂,也总会自欺欺人的觉得那个人还在。
今年的那一天,他在原哲初的墓碑前,突然发现自己满腔积攒的话和思念似乎已经不复当初那样浓烈,他掏空了所有,却仍旧是那些越来越贫乏并且自怨自艾的想念,被沉沉的树圈在那一米见方的小空间里,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那种没由来的情感贫瘠令他恐惧又慌乱,好像一直以来坚不可摧的信念被人挖了根基一般,他心不在焉地开着车回到家中,林清让一如既往的为他留了夜灯和晚餐,些许光从书房的门缝里露出来,他站在客厅无所适从的心情突然间变得尘埃落定。
那一晚上林清让被他折腾得几乎没有合眼,他咬着牙嘴唇都破了皮但依旧不肯哼一声,天破晓时才昏昏睡去。
韩定远将他抱去浴室清洗干净,借着床头不甚明亮的灯光凝视那张瓷白干净的脸,七分像的轮廓,一样的桃花眼长睫毛,嘴唇偏薄,唯独不同的是,原哲初睡着的时候眉目是舒展的,林清让的眉心却藏着一道隐隐约约的折痕,浅浅的褶皱里似乎隐藏了他那么多年来的无依无靠的倔强,可也镶嵌着不易察觉的淡漠。
他站在阳台上抽完整整一盒烟,六点钟的太阳已经开始耀眼起来,烟头散落一地,带着他满腔的心事。
之后他留了张字条,一把钥匙,还有一张银行卡在床头柜上,出差一周回来之后,属于林清让的所有东西已经清理的干干净净,而他留下的那些东西依然安安稳稳的躺在原处。
是这五年来空空的一场梦里残余的真实。
韩定远裹着浴袍从浴室中走出,沉重的头脑已经清醒了许多,他抓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看时间,发现屏幕上依然显示着之前拨出的号码,然而还来不及做什么,电话铃声便响了起来,他一边擦头发上的水珠,一边接听电话,脸色一点点的垮着沉下来。
林清让一觉睡醒已经是早上八点半,他匆匆忙忙洗漱完拎着衣服便跑出了门,然而还是迟到了,科室里的早会已经开完,大家各自忙碌,他揉着仍旧阻塞不通的鼻子跑去主任办公室。
主任是个通情达理的老头子,体谅他身体不适平日里工作又勤恳踏实,大人有大量地原谅了他一次。
那些年无依无靠的艰苦日子让林清让养成了近乎偏执的自律和有苦就打破门牙往嘴里咽的性子,尽管这五年中,韩定远把他的生活安排的井井有条,他仍旧不太愿意麻烦别人,也不太愿意把狼狈的一面过多的给人看见。
于是,顶着越发严重的感冒林清让一声不吭地上了三天的班,轮休的时候瘫在床上睡了整整20个小时,可能天生不是富贵命,原本打算着打个点滴赶紧好起来,结果一觉醒来感冒竟然已经好了一大半。
(二)
林清让和买了彩票撞了大运捡了大便宜似的偷着乐了大半天,第二天活蹦乱跳神清气爽的回医院坐诊去了。
医院是个常年忙碌的地方,尤其是秋冬换季时候,一波又一波的病人前赴后继似的送进来,和看病不要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