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欧阳

铜制耶稣像被交给张国华之后，潇尧就离开了。她并没追问张国华，后续该如何处理。

杜泽生临死前，可能意识已经被疾病蚕食得所剩无几，语言能力随之变得零零碎碎，期间还夹杂着不少呓语。潇尧勉强能听出，他承认了自己杀害董珊珊的罪行。除此之外，杜泽生也承认了自己参与贩卖器官，但并没有说出任何共犯的名字。

可能张国华能通过那些零碎错乱的俄语，直接给董珊珊一案下定论。也可能他会认为那些证据太单薄，依旧持保守态度。

但潇尧已经不关心后续的事了。她能断定，这件事查到此处，便已是尽头。无论警方的态度怎样，她自己心里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

曾经她心里是有过迷茫的。她花了十几年时间去追查覃文臻的事情，即使覃文臻已经回不来了，但那些凶手还活着。只要她心里还有一个信念，让那些凶手得到惩罚，那么，她的调查就是有意义的。但是，对于杜彦佳的事情，始作俑者杜泽生早在好几年前就已经一命归西，她查出真相又能如何呢？还能将杜泽生翻出来鞭尸？

她怀疑过这件事情的意义，然而，此刻，在她走出张国华办公室时，心里那阵无与伦比的畅快感，让她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她想，谁说有了终点才有意义呢？以后，无论何时何地再见到杜彦佳，她将这个答案交给杜彦佳，她俩也就都心安了。

潇尧趁着最后半天假期，又去了一趟青阳市的那座小山。天气虽冷，阳光却灿烂，她踩着厚厚的枯叶走进“乱石阵”，在一圈的白石的中央伫立一阵，突然感到浑身乏力。是那种重大难题得解后的虚脱感。她背靠最近的白石就地坐下，仰头闭目养神。她很久没这么轻松过了。

恍惚间，有身影向她靠近。潇尧微微眯起眼，从下往上注视那人。其实这种注视，从高三以来，就发生过无数次。杜彦佳总是在她半梦半醒时靠近，有时候是半夜，有时候是她趴在桌上睡午觉时。此刻，杜彦佳站在她身边，穿着白色羽绒服，戴着厚厚的白色绒线帽，尚且婴儿肥的脸颊冻得微微发红，仍旧是高中时候的样子。杜彦佳将右手搭在她肩上，轻声说：“潇尧，你真棒！我太为你骄傲了。那时候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变得强大。”

潇尧点点头，看到杜彦佳眼神中闪烁的欣慰的光芒，她心里也泛起愉悦的涟漪。她轻快地说：“杜彦佳，你解脱了。再也没有人可以威胁你。你坐上你的宇宙飞船吧！”

然而，愉悦的时刻并没有持续太久，潇尧被随之而来的悲恸击垮。她泣不成声：“杜彦佳，你真不值啊！你为什么不再等等。你应该等到......你应该再等等......”

你应该等到我们都从胆怯和稚嫩的外壳中蜕变出来。我们总能找到一切难题的解决方法，或早或晚。你应该等等我的。

欧阳黎书在半夜被噩梦惊醒。

她在梦中被一片血河淹没，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具浮尸向她靠近，对方胸口血洞里涌出的殷红液体随着河水动荡，几乎蔓延到她脸上，但她却毫无办法。她浑身都不能动弹。

她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惊恐地四处张望，好一会儿才缓过神。

真是该死。她已经很多年不做噩梦了，却不知这几天怎么又缠上她。

她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凉水，咕嘟咕嘟地灌进去，心里的压抑被冲开了一点。她嘲讽地想，如果天公有法，就不会让有些人作恶，有些人受苦了。如果无法，那她做了什么又如何？况且那死去的人本就该死。

一打开手机，李嵩骁的消息就一条接一条跳了出来。她在心里暗骂一声“傻逼”，却还是忍不住看了那些消息。

“帮帮忙啊，Lily。你放心，这件事过后，我绝对不再打扰你。”

“你们马上就是二十周年年会了，最大的董事长会到场。就这一次机会，错过了我就完啦！”

“Lily，你忍心看我完蛋吗？”

“你别怕，这件事不难的。我已经买通酒店服务生了，到时候我会混进去。你跟我接应一下，让我靠近董事长就行了。”

“就算我失败了，你放一万个心，我绝不牵连你。”

“Lily 呀，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这些年，我对你怎么样，还能是装的？”

......

欧阳黎书看得眼花缭乱，心中既愤懑又哭笑不得。

她知道李嵩骁对她念念不忘，即使她最终选择了他那个富豪爹，他也没有任何怨恨。但她对李嵩骁实在谈不上多牵挂。不仅对李嵩骁，对他那个富豪爹，甚至对青梅竹马的邻居哥哥田宇，她都没有太多牵挂。她的人性中，好像缺了人际依赖这一环。她也说不清，自己是天性如此，还是被后天境遇磨炼成这样。

她的母亲早逝，父亲的性格古板老派，有着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思想。从八岁开始，她几乎就没享受过亲情。母亲离她而去，父亲把一切心思都放在哥哥欧阳明身上，而欧阳明则忙着在城市的巷子里拉帮结派，做想象中的古惑仔。

她印象最深的，是小学六年级和初一那两年。欧阳明不知道在外面得罪了什么人，家里总是三天两头有人过来闹事，甚至骚扰她，要不是有田宇跟着她保护她，她都不敢出门上学。

初一下半学期，消失好久的欧阳明终于着家，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之前那生龙活虎的样子消失，整个人变成一片被抽干水分的枯叶，成天瘫在床上，吃喝都困难。有几次，她无意中听到父亲和欧阳明在卧室里的对话，父亲听上去好像很悲愤，不停地质问欧阳明，到底是谁，是哪家医院做的，欧阳明则一直哭，让父亲别逼问了，说他必须保密，说出来会被报复的。

有一天半夜，父亲突然跪在她床前，把她吓了一跳。父亲说，小书，你帮帮你哥，你哥他现在生了重病，情况不好了，可能只有你能帮她......

欧阳黎书后来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如果当初不是田宇得知这件事，把她藏到自己家，不顾任何人的反对，坚决阻止她跟她爸见面，那么，父亲真的会将那种想法化为行动吗？哥哥欧阳明生了重病，肾坏了，父亲因此惦记上了从来都不拿正眼看的她。

这是多么荒唐的一件事。她和父亲、哥哥血脉相连，他们却只将她视为一个器官供体。好像亲近的人际关系不是为了彼此滋养，反而成了一种单向攫取与掠夺。这种想法就跟玻璃纤维一样，刺入她的心脏，随着血液循环和心脏搏动，越陷越深，最终与她的血肉融合在一起。她再也信不过任何人，包括田宇在内。

感情是世上最虚无缥缈的东西。如果人际关系不能供自己攫取，就必定会反向吞噬自己。能量，力量，她必须学会从任何一段关系中去吸食这些物质。不为别的，仅仅为了自保。

电话铃声再度响起，欧阳黎书心里一阵烦躁，以为又是那傻乎乎的李嵩骁，刚想顺手挂掉，却发现是个陌生号码。她是不敢随便挂电话的，怕是某个公司客户。接通，另一头立刻传来一个女声：“欧阳女士，我们能不能好好谈谈？”

第七十一章：献祭

2018 年年底，潇尧和 Jie 之间曾产生过巨大的意见分歧。

Jie 主张潇尧拿着现有的证据去报警，将剩下的工作都交给警方处理。

潇尧说：“Jie，你太乐观了。我有什么证据呢？铁虎已经死了。以前跟詹姆士医院有关联的那些人，无论是医护还是‘客户’，没人会主动承认。更重要的是......”

她没说出后面的话，Jie 应该心知肚明。

就算事情进行得过于顺利，“琼恩”被逮捕，他也绝不会供出背后的主使。就这样，那个人又会跟 30 年前一样完美脱罪。那个真正的操盘手，永远都是有恃无恐的。

这么长时间，通过伦敦那边的侦探对“琼恩”进行监听和监控，已经确定他就是 Infinite 的董事长现在改名为斯蒂芬?杨邢长滨的直接联系人。他与邢长滨之间有着紧密互动。并且潇尧之前也查到了，詹姆士医院的资金通过清洗，最终是流向了 Infinite 名下的两家子公司。

相比于潇尧的激进，Jie 的态度保守而坚决。他认为凭现有的证据，已经足够引起警方的重视了。不说别的，就拿潇尧手中，曾与青阳市赵处长的聊天录音，就足以鼓动警方花大力气去求证和破案。

Jie 说：“潇尧，你能做的已经到顶了。有些事情你做不来，可能警方更方便。你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

说实话，潇尧动心过。即使她查到了“琼恩”及其背后的邢长滨，但是曾经在詹姆士医院参与作案的那些人呢？她不信在那医院里只有埃佛里特参与过。还有省三医院，到 2018 年为止，她也没查到那里有谁具体参与过。这一切复杂的事物，可能都需要警方出力。

但是，潇尧报警的心思，止于一次伦敦侦探通过“倒卷云”对“琼恩”进行的窃听

“琼恩”与邢长滨用一种非常晦涩的话语交谈着。

邢长滨说：唉，小白猫就这样被送走了，挺可惜的。

“琼恩”说：早知道，就不送“它”去墨西哥了。刚好迭戈那会儿在国内，正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