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月亮很圆,夜风轻柔,满院子的木芙蓉被吹起又飘落,空气里都是粉白柔软的气息,就好像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如同出去散步一般简单,好像他一回来就能看见破虏掂着热气腾腾的糕点叫他尝尝。
他冲着破虏的背影笑道,“偏你嘴碎,本侯爷不光今晚吃,明早还要吃,明儿中午也吃,直吃上他的四五日才罢休。”
聂澜自己说完也笑了,如今已是夜半时分。甄都本是做不夜城,可自从大辽使节来了之后,城中百姓皆是早早就柴门紧闭熄灯瞎火,不过刚刚晚饭过后,甄都便安静地如同一座死城。
聂澜起身来到铜镜前打量了自己一番,他今日身穿青衫通身打扮整洁却并不打眼,他又出了屋去,似乎自己也不明白接下来要做些什么。他有些仓皇地在院子里坐下,除了下意识地摸了摸空荡荡的腰侧,便是望着满园的花草发呆再无动作。
聂澜也没想到自己竟还会怕死。
他忽然很想和嘉欢说说话,无论什么,什么都好。他想听听她的声音。
可惜耳边只有风声。
聂澜无奈笑了一下,再抬头时却是足尖轻点,直接翻身上了房顶,修长身形隐藏在黑夜里快速向城南奔去。
倒是好运气,他这一路竟是畅通无阻。聂澜并未掩面,从前在柱州的时候他就能一个人在满是辽人的帐篷上面畅通无阻,更何况是一个人烟稀少的夜半甄都。
胡府还是老样子,荒废阴森地厉害,聂澜一个人悄悄地摸进了院子,按着之前的记忆进入了密室,来到冰棺面前后他掏出钥匙。当钥匙即将插、入锁眼的时候,他有些犹豫起来,但犹豫的时间很短暂,只一秒他便将钥匙插、入锁眼。
聂澜手腕微微发力,只听“啪嗒”一声,是锁被打开的声音。面前装着胡柔嘉的冰棺竟开始融化起来,不一会儿便消失不见了。
可聂澜却惊愕地发现,没了冰棺保护的胡柔嘉竟然正已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发黄起来,似乎下一秒就要变成一个白发老妪,聂澜连忙眼疾手快地将她枕下物品拿出,又使力回转钥匙。
又是“啪嗒”一声,胡柔嘉的身边瞬间开始结冰,不一会儿冰棺再次形成。聂澜望着不再发生变化的胡柔嘉常呼了一口气后这才打量起手中的东西来。
☆、故梦
不过是两卷书罢了。一卷是大梁常见的书样, 而另一卷则是泛了黄的羊皮纸。那羊皮纸上写满了弯弯绕绕的大辽文字, 只有结尾处落了一小段汉字。
聂澜定睛看去,汉字书写的是首五言短诗。落笔者留下此作时显然意识模糊,通篇皆是字迹缭乱, 聂澜辨认许久才看清上面的字句。
“扁扁渡扁扁, 绵绵复绵绵, 老病余恨梦, 不肯上九天。”
落款是同样潦草的“通泽”二字。聂澜并不记得当朝有谁叫这个名字, 他又看向正文, 果然辽文上记载的,正是他之前猜测的回魂术。聂澜顿时才想起来,果然一切皆如传言所说的那般, 这秘术果然是前朝蜀郡王杨潜寻来的, 但密卷最后一句话却是比传言更加吸引了聂澜的注意。
聂澜自认是刀山火海滚过一圈脱过胎换过骨的人了,可此刻在这密室里却是通身震颤,手抖的更是一宗轻飘飘的羊皮纸都抓不住。
密卷的最后一句写着,若以血缘之躯已做亡者载体,则成率更盛,若是亲密如姐妹母子者成率则为十之八九。
聂澜在一瞬间看懂了密宗上的所有,同时明白了林铉之前种种究竟是何打算, 他更是明白嘉欢如今只身一人独处深宫究竟是身处何种险境。
不能再拖了,聂澜回头望了关在冰棺里面容姣好的女子一眼,目光一阵后将卷轴卷入怀中后便立刻出了密室。
他在里面耽误的时间有些久了,出来时反倒有些不适应外面的凄惨月光, 聂澜在假山内望着外面意外亮眼的白色心下一紧,早已明白了什么。
果然,这般惨败刺眼的白并非月光所为,而是满院子的兵戈倒映出来的寒光。
聂澜冷笑了一下,悠闲的从假山里出来,他像是被闪着了眼睛似的抬手挡了挡,只见薄唇从袖底露出了一截完美弧度来。
“好巧,林公公。”
“呵。”
林铉被他这句话给逗笑了,他坐在翻墨卫簇拥的太师椅上呷了口茶道,“这句‘公公’只怕在侯爷肚子里可都憋馊了吧?”
聂澜也笑了,他只身一人大剌剌的站在众人面前,大有一副横眉冷对的意味。
“可不么,公公真了解本侯。”
“本侯爷生来就是给别人当爹的……”
聂澜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他笑的痞气极了,怎么看怎么像市井里十五六岁梦想一统江湖的幼稚少年,可偏他眉宇间自有一股浩然,反而让人没法觉得他是在说笑了。
“……只有当爹不当爹一说,骨子里就没有留过给别人当孙子的血。”
“有骨气。”林铉很敷衍地拍了拍手,扭头道,“给我绑了!”
翻墨卫得令而上,聂澜手无寸铁只能束手就擒。林铉起身走到他面前,笑眯眯地打量他,“刚才不硬气得很么,怎么一眨眼就叫我这个公公给绑了呢?”
“跪下!”
聂澜不从。翻墨卫极有眼色地上前就是一棍子,聂澜闷哼倒地,林铉望着他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就来气,“给我狠狠的打,照脸打。侯爷不是一向风光万人之上么,明儿一早脸肿的跟个猪头似的就被押到辽人蛮子的刑车上出城,想来更是风光无限吧?”
林铉自己说完便已开怀大笑起来,“带下去吧,照之前的吩咐做,完事了就直接交给那帮蛮子们。攘安侯居功自傲,装疯砍死一大辽使节,按罪斩,那些蛮子肯定比咱家更会招呼侯爷。”
林铉见聂澜被人带了下去,便令翻墨卫加大力度盯紧聂澜之后便屏退了其余人等。
翻墨卫来取无影,他刚下了令这偌大胡府便只剩下他一人。
林铉嘴角仍旧噙着他那副终日示人的淡笑,他摸了摸假山上的突起石块后,也进了密室。
很显然,他对胡府密室的了解程度明显比聂澜等人更高一筹,他直接进入到最后保存着胡柔嘉所处的密室内。
密室漆黑一片,林铉轻车熟路的在墙壁某处按了一下,只听“轰隆”几声,四面墙上皆弹出一烛台来。林铉从怀中掏出火石,“嚓”地一声一盏长明灯应声而亮。林铉像是完成一件艺术品似的,慢条斯理地绕密室一周点亮了所有长明灯后,才目光温柔地扭头道,“柔儿,最近朝中事多,我许久未曾来看你,你可生气了?”
室内一片寂静无风,如同静止一般燃烧着长明灯点亮了林铉的眼眸,同时倒映出他瞪大的双眼内,那具白骨。
只见前方玉台上哪里还有什么冰棺,只见一具满是水渍、套着林铉亲自挑选的衣物的白骨躺在那玉台之上。
而那把青铜钥匙正插在锁眼内,一直呈打开的状态。
林铉如同一具石像般呆立着,竟连举步抬手都忘了一半,许久不见动作。
“聂澜……聂澜……聂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