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既然为了心中大义, 已下狠手将旧友发落, 想来比老夫明白其中厉害。”
张太傅说着,倒是面上罕见露出几丝心疼神色来。他呷了口茶,才望着立在窗边看不清神色的聂澜叹了口气道,“真是聂公教出的好儿子,你有这番心性骨气,聂公若泉下有知也能含笑九泉了。”
聂澜闻言却是注意到了什么,“张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聂澜怎么不懂大人口中的发落是为何事?”
张太傅倒也有些惊讶, “侯爷不知道?今早儿金吾卫便抄了孟府,搜出贪污证据,孟椒山贪污数额巨大,圣上龙颜大怒, 当即就罚他发配岭南了。”
张太傅看了眼窗外,“这时辰,估计都得走到城郊栖霞山了。”
“陈琳。”
张太傅听到耳边响起一声极其阴沉的低吟之后,才扭头惊讶发现聂澜已然出离愤怒。
聂澜虽看起来面无表情,可周身寒冰似的逼人气压却连张太傅都不禁心下漏了一拍。
“倒是本侯爷小瞧他了。”聂澜咧嘴一笑,露出一颗闪着寒光的虎牙来,“当真是会叫的狗不咬人。一个不留神竟被他摆了一道。”
张太傅本想宽慰他两句,然而聂澜却并无在张府多做停留的打算。张太傅亲自将他送到门外,临了了又对聂澜道,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人生之事十有八九不如人意,你既已选择了这条路,便不该生出旁的心思来。她名义上是陈琳胞妹,暗地里又同林铉有那层关系,何必还要节外生枝?”
他们在书房交谈之际,甄都已是天色大变,隐隐中有风雨欲来之势。此刻二人出了门来,四周已是风云突变。
平日里的甄都俨然还是一副被盛夏笼罩的炎热景象,仿佛偌大甄都要热到地老天荒去。然而这场夏日骗局终究在风面前溃不成军。
劲风平地而起,风中已是满满的翻着青涩的早秋滋味了。
聂澜一向整齐讲究的前额也有碎发吹落。他像是没听到张太傅的叮嘱一般直接翻身上马。(杂文志833712731)
张太傅拄着拐杖被下人搀扶着,终究苦口婆心道,“侯爷,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多年,为的是国家大义,呕心沥血数十载不可为了区区蝇利功亏一篑。”
聂澜握住缰绳的手一顿,他低头看了一脸紧张的张太傅一眼,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不是没心肝的人,也明白张太傅今日皆为肺腑之言。
张太傅一向中立从不参与党争,能做到今日这个地步已是不易。然而聂澜却只是叹了口气道,“多谢太傅教导。只是聂澜韬光养晦多年,并非惧怕壮士断腕。”
“嘉欢于我,也并非‘蝇利’。她是挚友,是光,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离了她得死,在一起才能活。”
聂澜望着张太傅眼底的隐藏的失落却笑了,他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说出这话来,可当这些话说出来之后却觉得也不过如此并非难事。
“可是若是功亏一篑,你以为林铉能放过你么!你聂家只剩你一个血脉了啊!”
张太傅也是罕见地愤怒了,他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激动,可是颤抖的尾音还是暴露了他此刻跌宕起伏的心情。
“呵。”
聂澜低头洒脱一笑,“生老病死,都是寻常。”
他在马上冲张太傅深深行礼,再抬头后却是满眼诚恳,“张大人对待晚辈的无私挂念,聂某铭记在心。若日后还有机会,晚辈定涌泉相报……”
“若是没有机会了……”
聂澜顿了一下,可仍旧是平日里那副风平浪静地浑不吝地笑着,他头上的玉冠锦带被秋风吹起,像是说一件极其稀松平常的事情一样,微笑地骑在马上。
“若是没了机会……”
“……都是寻常,别在意。”
张太傅沉默地望着聂澜同近侍离开,直到聂澜的背影终于消失不见了之后,才由人搀扶着慢慢进了屋子。
聂澜自张府出来之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破虏在一旁跟着,迟疑道,“侯爷,这孟大人的事……要不要去送送?”
聂澜眼神一顿,转瞬便道不必,“他如今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本侯爷若是此番毅然前去,岂不是同某些人设想的不同了?”
破虏若有所思,他又想到了什么,偷看了侯爷一眼迟疑了片刻道,“其实欢欢的事,张大人所言并非毫无道理。她是咱们的朋友,但事情也分轻重缓急,如今形势严峻……”
“好了破虏,”聂澜打断了他的话。
“我聂澜这些年的确没做过几件人事,但到底心还是跳的,也是有些要坚持的底线。她当时能逆千万人印象选择相信我,我自然不会置她于不义之地。”
“今日的话,本侯爷不想再听到。”
“可是侯爷!您为了……付出了多少心力,眼看着就要成了,万一……”
天上开始飘起雨来,不一会儿就滴答滴答地落了下来,破虏连忙撑伞赶上。大雨来势汹汹,不一会儿撑起的伞四周便是成股的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帘落了下来。
天色灰暗,破虏看不清聂澜的神色,也不敢在多说话。马儿慢慢地走着,四周只有噼里啪啦的雨声,仿佛天地间除了雨就只有雨。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若不允……”
“……怙终不悔。”
栖霞山下。
只见一对官兵将一人压在中间往城外走去,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声音命他们止步。
孟椒山手铐枷锁,回头一看却是一身红衣的傅红缨骑着雪白大马向他奔来。傅红缨此番独自一人前来,她一向最讨厌这人情往来,可如却是笑眯眯地打点官兵头子。
孟椒山见她前来,面上却是罕见地一哂。
“不是说好不送了么,你这大老远的又是何苦来。”
傅红缨望着面前蓬头垢面的孟椒山,心里酸的厉害,可她是在军营里呆惯了的人,唇齿一阵轻颤却还没说出什么来。
“别嘴硬了啊。你就是一介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等过了东城河,你机灵点,我会派人接应你的。”
孟椒山笑了笑,却没接话。
“孟某自六岁时读了忠肃公文集后,便将这‘爝火燃回春浩浩,洪炉照破夜沉沉’奉为人生信条。如今二十余年白驹过隙,今孟某为心中大义而死,也算一生求直。死得其所,快哉快哉,何须阿缨挂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