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这句话,手里最后一点没吃完的瓜子顺手就抛了,艳色的裙摆一闪,整个人无比轻盈的转身进了店。挂起灿烂的笑容,吆喝着就开始招呼客人,依然还是一个淳朴热情的女老板的形象。

多吉大叔挠挠头,觉得自己听得懂,又好像听不懂。他看着双腿哆嗦的顾北知,显然已经体力不支,再跪下去的时候,嵴背到膝盖都在打颤,噗通一声落下去,额头上就迸裂开鲜红的血。

算了,不重要。

多吉大叔摇摇头,转身去找自己的皮卡了。

说到底,布达拉宫门口叩首的人这样多,人人都有所求,谁都没法真正关心别人的事。不是自己的切肤之痛,又怎么能说清楚是非黑白呢?

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就好。

下一章开始嚯嚯楚白秋。

67

楚白秋是收到消息最晚的,中途因为楚家出了点波折,还被迫回去了一趟。等他再来那曲市的时候,孩子们都放寒假了。

高原苦寒,寒假放得早,雪花飘落的时候,重重叠叠的山都被埋没。楚白秋被吹得睁不开眼,防风防寒服裹得严严实实,嘴皮子都快说破,才雇到一辆愿意带他来那曲市的车。

操场全都落满了膝盖高的积雪,空空荡荡,唯有有点褪色的红旗还在一片雪白里飒飒飘扬。他像风雪里一个黑色的句号,吱吱呀呀的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走到了校长室,很有礼貌地敲开格桑校长的门。

格桑校长看着他就叹气,黝黑的脸上全是无奈,拿起座机打了个电话,还是同意了。依103796821群内求文催更正理

两个人顺着走廊一层一层往下,等走到了教职工宿舍,楚白秋帽檐和两肩的积雪都化成了水,从厚实细密的外套上一行一行流下,啪嗒啪嗒落在靴子上。

格桑校长就送到了门口,不再进去了。楚白秋向他道完谢,脚步非常轻缓地走了进去。

教职工宿舍条件并不好,空调暖气全没有,最暖和的就是一楼烧水的大锅灶附近。放寒假之后,除了没成家的格桑校长、没父母的札瑙珠和裴醒枝,其他人都回去了。整个一楼寂静无声,有种落针可闻的寂寥。

楚白秋慢慢行在走廊上,听到了尽头传来隐隐的说话声。

他缓缓走到了尽头,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站在玻璃窗外向里看。内外有温差,玻璃窗朝外的一面上起了水雾,他伸手安静的抹去眼睛面前那一块。

锅炉房是烧柴的老款,旁边还整整齐齐的堆叠着木柴和牛粪柴。火焰橙黄,像绸带般跳跃,将两个人的影子投在粗糙的泥灰墙壁上。柴火哔哔剥剥作响,时不时爆开一团小小的火星。灶上盖着锅盖,水汽袅袅升腾,还能听到开水在隔着锅盖闷闷的咕嘟咕嘟。

“藏语是拼音文字,学的时候一定要仔细听发音。你看我的舌尖,在发出辅音的时候,是不拖泥带水的,非常利落的一下。我教你的腔调一直都是拉萨话,那曲市这边讲安多话,没有拉萨话清晰,所以我一直不让你和孩子们学......”

“qiu-de-mo,这三个音节分别对应这三个文字。裴哥,你试试把文字和音节对上,qiu-de-mo的‘qiu’和qiu-gan-den-zuo里的‘qiu’是一样的,因为一个字要对应一个音.....你看这里,是不是?”

裴醒枝的声音很清朗,舌尖在双唇之间一擦而过,非常慢的吐出那句“qiu-de-mo”,然后说了一遍汉语意思,“你好”。

女孩儿顿时笑了,语气雀跃,一点都没嫌他学的词汇太过基础简单,而是不遗余力的夸奖:“对,拉萨话的发音就是这样!裴哥,你和孩子们在一起久了,难免染上安多话。不是不对,但是孩子们将来也要去拉萨上学,你们互相影响,就很不好。来,你再看看这句,‘qiu-gan-den-zuo’,‘你要去哪里’”

楚白秋浑身冰凉的站在原地,听着裴醒枝一字一句的重复,非常认真,几乎是字正腔圆。而那姑娘也无比耐心,就像是在教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声音清脆得像玉珠落盘,夹着一串串笑声。她每次笑,裴醒枝也笑,很低,但是很真切。

他听得大脑发木,久远的回忆从耳边浮起,和屋子里潺潺的话声慢慢重合。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抬头!看我!”

“下次、下次、下次!下次是哪次,哪次能学好?我都跟你说了多少遍,我就这么几个月能管你,你还不抓紧机会认认真真学。你跟我说每天都在背单词,你背了个什么出来啊?‘abandon’吗?词性词性分不清,句型句型读不懂,你能干点什么?”

“这里!我说了有一万遍吧?用介词,用介词,用介词!你是分不清介词和副词?你一天天都坐在这里学,我亲自盯着你学,但是你都学了些什么东西啊?你是笨蛋吗?还是智商低下?我真的想不明白还有什么原因,讲了一万遍的东西学不会!”

除了裴醒枝,他从来没辅导过别人;而裴醒枝在其他人那里是怎么学的,他也一直不知道。

原来辅导功课,是可以轻声细语的;原来再亲近的人坐在一起说话,也要耐性十足,而不是横冲直撞,还自以为是独一无二的亲昵。

原来他的傲慢自大、盛气凌人,一直都在割伤他最亲近的人。

“白秋,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阿醒对你的每一点喜欢,都有灼伤他自己的可能。如果你不多加呵护和珍惜,迟早有一天,你必然会失去他。”

母亲那时候说这句话的时候,几乎是叹息的,带着岁月里沉甸甸的忧伤,无奈又忧愁的凝视着他。但他那时候真的太年轻了,有所预感,却依然选择固执己见。

他亲手推远了裴醒枝。

隔着十年风霜,曾经不假思索施加的伤害,终于在这样一个落雪缠绵的冬日,变成了回旋镖,狠狠地打在了他自己身上。

他透过玻璃窗,看见两个人几乎头碰着头的侧影。火光温柔的映亮了裴醒枝的半边脸,他明明比札瑙珠要高,但微微仰着头注视她。他坐姿也很散漫,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放松,嵴背是弯的,腰身是软的,整个身子陷在柔软的懒人沙发里,两条长腿非常随意的伸在札瑙珠的椅子下面,几乎可以说是冒犯了。

但札瑙珠浑不在意,裴醒枝自己也没当回事。

他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这样散漫过,开始是不敢,后来是不会。

他怔怔然看着裴醒枝的眼睛。纤长如蝶翼的睫毛在眉骨下方落下阴影,温暖的火光照得那双眼睛亮晶晶的。他的眼眸如同溪水里养着的两丸黑珍珠,倒映着火焰,透出一种简直只有孩童才有的信赖和纯真。

......是的,信赖。

曾经的裴醒枝给予楚白秋最珍贵的情感。

这十年,风霜刀剑,岁月凄寒,当年少的喜欢渐渐褪色成苍白,像风里纷飞破碎的信纸,呼啸着去了不知名的远方。两个人都逐渐变得面目全非,楚白秋逆风执炬的手灼得那么痛,烧得血肉模糊,却还是不肯放手。

唯一能支撑他的,就是裴醒枝也沉默下来。无论是对谁,他都再也不会露出那样信赖的眼神,楚白秋再也没见过,所以他才有勇气继续执拗的强求。

他知道裴醒枝爱人是什么样子,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坚信裴醒枝除他之外,再没爱过别人,所以他才敢往下走。割得彼此面目全非,鲜血淋漓,也要强求。

......可是时隔多年,他再一次看见了年少的裴醒枝,十六岁时候满心欢喜、单纯信赖的眼眸。

像植物迎接着太阳,他曾经也这样深深地凝视着自己。

可是已经不是注视楚白秋的了。

十年了,他终于确认,自己真的,已经彻底失去他。

或许这信赖并没有他年少时那么纯粹,这欣喜也没有他年少时那么热切,可是他现在真真切切是在用这眼光,注视着另一个人。

他在看一轮新的太阳。朝气蓬勃,没有阴暗腐朽的过去,没有斑驳不堪的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