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顾北知的两条腿全打断了,和维利亚纳夫人大吵了一架,把人塞回那不勒斯,两口子几乎翻脸。

维利亚纳夫人虽然偏袒自己的孩子,但也对顾北知这种残杀手足的做法非常反感。在卡莫拉家族内部,存在兄弟阋墙、同胞倾轧,但血脉亲情在这里,闹出人命大可不必。

更别提顾北知是为了一个外人,杀了自己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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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利亚纳夫人没等他伤好,就丢去了南非。名为历练,实为放逐。

顾北知在南非死去活来好几次,每年进一次ICU,放弃了母亲那边的继承权,才终于被许可回到大陆。

他想着,自己和阿醒和好以后,可以把这段事当作笑话说给他听。两个人还和小时候那样,头碰着头躲在被子里,嘻嘻哈哈一阵,就把这事揭过去了。

但他还是把一切搞砸了,以至于立下了那个荒唐的协定。

身体的距离为负,灵魂的距离却遥不可及。

以至于他再也没法轻描淡写、开玩笑一般提起这段故事。

他再也开不了口说“我爱你”了。

辜负真心的人,每一天喉咙里都塞满了针,以至于动动念头,就被痛得不敢再提。

裴醒枝摸了摸他的侧脸,掌心温暖柔软。

顾北知的眼泪汹涌,那是迟了十年的愧疚悔恨,迟了十年的痛苦悲伤。但他现在连哭都小心翼翼,泄露出一点呜咽都怕被爱人厌弃。

他再也没有十年之前,在裴醒枝面前放肆的资格了。

裴醒枝说:“你现在,还相信婚姻和忠诚吗?”

顾北知身体一震,猛然想起十年前裴醒枝逃走的那一天,从他嘴里套出了保险箱的密码,然后问他“你真的像你自己所说的那样,一点都不相信婚姻和忠诚吗?”

他嘲笑爱恨纠葛到最后一地鸡毛的父母那么多年,嘲笑裴醒枝和楚白秋名存实亡的婚姻这么多年,标榜自己的随性不羁、自由奔放那么多年。

原来他终究还是渴望安定和忠诚,渴求相濡以沫、执手白头。

他慢慢抬起头,像犯了错的孩子,左看右看,就是不敢看裴醒枝。

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可是我给不了你了。”裴醒枝淡淡叹了口气:“就这样吧,我们就这样吧。顾北知,我答应了札瑙珠,要在这里教满两年。等这两年结束了,我会换个地方生活。那时候你想来找我,随便你。但我不会再给你许诺什么,我已经耗尽我自己了。”

顾北知咬紧了牙关,高大的身体颤抖着,已经支撑不住自己。他伏在裴醒枝膝上,喉咙里痛到极致,终于呜呜咽咽的哭了出来。

九月,秋高气爽,八廓街迎来新一波旅游旺季。布达拉宫在映衬之下显得更加宏伟壮丽,游人如织,川流不息。

多吉大叔开着新的皮卡,晃晃悠悠的从城外绕过。他每个月都要来拉萨采买生活物品,包括一些孩子们用的笔、本子之类,送到那曲市的话,至少要加三分之一的价格。格桑校长舍不得,所以每个月多吉大叔都专门跑一趟。

他把箱子搬上车,又搬着两个大锅到茶馆。上次孩子们过节,借了茶馆的锅,说好了这周来还。

茶馆的老板是个非常丰满漂亮的藏族女人,一生未婚。按理来说现在正是忙碌的时候,但她却没在店里忙活,而是拿着瓜子靠在门口,边吃边把瓜子皮吐得噗噗响。还好她本人漂亮,不然这动作做起来,多少有点粗鄙。

多吉大叔“诶诶”的叫着:“拉姆,拉姆,快来搭把手,要撞帘子上了!”

拉姆老板眼神也没给他一个:“撞就撞了嘛,你别摔了就行。”

多吉大叔气结,憋着一口气把锅放下,插着手气势汹汹的走过来,却发现拉姆老板还是没搭理他,自顾自的盯着远处,眼睛一眨不眨。

多吉大叔好奇的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瞬间忘记生气了:“这不是前几天来学校的那个小伙子嘛?”

拉姆老板很感兴趣的接话:“你认识?”

“认识啊,他有对绿眼睛的,和我们小裴老师是朋友。”

拉姆老板吐着瓜子皮,又顺手抓了一把给多吉大叔,神神秘秘道:“他从昨天晚上到这里就开始磕长头了,从山下一路磕到布达拉宫,不知道在为谁祈福。”

信仰深厚的藏民磕长头是常事,从无人区磕到冈仁波齐也是有的。但是来拉萨的汉人游客一般也就是走走过场,在布达拉宫门口磕一会儿很正常,像这样一叩叩一夜的,多吉大叔一辈子也没见过几个。

他瞪圆了眼睛看去。

却见那个高大颀长的汉人小伙子,短袖和工装裤都已经沾满尘土,脸上横七纵八全是汗水混着泥灰的痕迹,脸色有种极端的红艳,嘴唇却是纸一般的苍白。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磕在地上的头却是结结实实,隔这么远,多吉大叔感觉自己好像还能听见那“咚”的一声。

拉萨市海拔三千六百米,对于平原地区生活的常人来说,属于跑跳都费劲的高度。一般游客来拉萨,不吸氧已经算是身体良好了,在八廓街游玩也都是慢慢吞吞的行走。磕等身长头是极为消耗体力的活动,就算是在高原上生活惯了的藏民,磕不了一会儿也要休息。

但这个男人却好像不知疲倦。明明他两臂肌肉绷紧,小臂上青筋突突直跳,浑身大汗淋漓,唇色苍白如纸,显然已经出现了高原反应。但他却仍然目光笔直,一眨不眨的凝望着远处的布达拉宫,一个又一个等身长头磕得掷地有声。翡翠色的双眼都有点涣散,但动作是行云流水,一点不打磕巴。

“怎么个事啊?”多吉大叔忍不住八卦:“谁跟他说了什么吗?他怎么不休息?”

“昨天晚上他坐在这里发呆,正好赶上班禅额尔德尼讲经,我们都去听。班禅额尔德尼看他失魂落魄的,点化了他一句。这小伙子问,怎么让所爱之人如意平安。班禅额尔德尼就说,连叩长头三千六百个,嘛呢咒每念一百零八遍为一轮回,如念十万遍,则得大智慧、大功德、大光明。”

拉姆老板又一掀嘴皮,噗噗吐出瓜子壳:“他就一直在这磕了。”

多吉大叔肃然起敬,合十双手也念了一句“唵嘛呢叭咪吽”,在心中默过了一句经文,“此六字大明陀罗尼,是观自在菩萨摩诃萨微妙本心,若有知是微妙本心即知解脱”。然后又说:“诚心祈福,神佛垂悯,必得如意。”

拉姆老板摇摇头:“世人所求却苦苦无法实现,不是过于贪婪痴妄,就是已经追悔莫及。我看这个小伙子,穿着打扮不凡,长得也这样帅气,应该不是那种追求不到的人。这样想来,应该就是唾手可得的时候不懂珍惜,现下就只能自咽苦果、也回头不得了。”

多吉大叔知道拉姆老板在这里开店三十年,情史也风流得很,她那一双利眼,看世事人情是最敏锐了,当即就相信了。但他还是同情:“哪怕是为了这三千六百个长头,他也一定已经知错了,有什么是不能弥补的呢?”

拉姆老板笑了。她蜜色的肌肤在这一瞬间延展开来,饱经沧桑的五官瞬间显露出年轻时候的风流艳丽,眉眼里含着若有若无的怜悯,唇角却是非常淡的讥讽。

她靠在廊柱上,声音很轻,但却沉稳:“弥补不弥补,是看被伤害的人接不接受,可不是看伤害者有多真心。运气好,三千六百个长头也抹消了;运气不好,一辈子赔进去,也是理所应当。”

多吉大叔憨直的笑着,其实没听太懂。

拉姆老板淡淡一掀眼皮,最后说了一句:“我想,被他辜负的人,应该比他痛得多了。毕竟没听说过持刀杀人,刀子比人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