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的角落背阳,走进店第一眼也很难发觉。他在那儿神游,目光从店门口一擦而过,第一眼还很淡然,第二眼就锐利起来。
这条街专门做民宿,对面也是密密麻麻的住宿小楼。裴醒枝站在角落里,无比确认对面楼下那个高挑颀长的身影非同一般的眼熟。
那年轻人戴着巨大的蛤蟆镜,把秀丽俊俏的脸遮了大半,风衣挺括,长靴整洁,从上到下写满了意气风发四个字。
他抱着双臂站在对面前台,和裴醒枝一样,很好脾气的等着前面的客人办手续。脚边放着一个黑色双肩包,安安静静站在原地,看起来已经等了很久,一点不耐烦的意思都没有。
裴醒枝看了他一会儿,慢慢地将掏出来的证件和手机又收了回去,然后转身顺着楼梯上了二楼。
走回房间,札瑙珠摊开了行李箱,正在利落的捯饬那些行李。听到裴醒枝回来了,蹲在地上头也没回:“裴哥,晚上想吃什么,我带你去八廓街。”
裴醒枝站在门口,有点迟疑的问:“札瑙珠,你真的不介意跟我一个房间吗?我是说......我们毕竟男女有别,但是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做什么。”
札瑙珠睁大眼睛,头拧过来惊讶的看着他:“裴哥,你在想什么!就你那个小胳膊小腿,卡车都爬不上去,我怕什么啊!行李箱还是我拎一路的!”
裴醒枝哑然。
他失笑:“好,那就......开一间房吧。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实在是......不好意思了。”
札瑙珠以为他还是被一百五的房费劝退了,立马拍着胸脯:“别担心,裴哥,我们是好朋友!”
她放好东西,又走过来握着裴醒枝的手,真挚诚恳:“等你把教师资格证考下来,我问问格桑校长能不能给你报名去考编。以前是有特困地区免笔试人才引进的,但是现在没办法了,逢编必考,要么你就得支教满两年才行......”
她说着,又忧心忡忡起来,无比语重心长的握着裴醒枝手腕,深深地叹了口气:“裴哥,得有编啊!有编了就有补贴,咱俩加起来就能过万了......得考编!”
裴醒枝听着,面无表情,但嘴角明显在疯狂胡乱上扬。他很配合的点头:“我知道了,得考编。”
札瑙珠大为欣慰,决定今天晚上带他破费一笔,吃点儿好的。
入夜之后的拉萨明显冷了起来,两个人披了件外套,在八廓街踱步的时候,裴醒枝看到整条街都被映得灯火辉煌,远方的山路上仍有黑漆漆的人影,借着街边的灯光虔诚的磕着长头。
“那是去冈仁波齐的。”札瑙珠凝视着他们,眼睛里折射着灯光,有种特别的憧憬:“他们是真正的信仰者,从家中一路叩到冈仁波齐朝圣,将来能得大智慧、大功德。”
裴醒枝低头笑了一下,心里想着,现在要是提醒她一句她是党员,不让有信仰,估计能得札瑙珠一个巨大的白眼。
两个人肩并肩,从八廓街一路溜达,慢慢的走到了一家装修精致的店面。札瑙珠抬头看了看招牌,点点头:“就是这儿,走,裴哥,咱去吃火锅。”
进门以后,裴醒枝看了看周围环境,确实是算不错的。窗明几净,人气鼎盛,墙上有精美的唐卡壁画,每桌客人面前都放着热气腾腾的铜锅,空气里浮动着浓郁的奶香、肉香,还有烧烤的油香。
“这里专门吃牦牛火锅,裴哥你吃不吃内脏?”札瑙珠坐下来,拿了菜单头都不抬就在勾勾画画。
裴醒枝其实是有点挑食的,但是他不愿意扫札瑙珠的兴,于是说了句“都吃”。札瑙珠立马像只快乐小狗,一顿打钩,也不计较后面附着的标价了,兴致勃勃的要把整个店都点一遍的架势。
裴醒枝坐在朝里的那一侧,他的余光在门口看见了眼熟的身影。那年轻人还是背着双肩背包,蹭着过道的边缘一路低着头,最后迂回几下悄悄摸摸坐到了他和札瑙珠的隔壁。两桌之间隔着一扇木屏风,看似被隔开,其实一点动静都能听清楚。
裴醒枝垂下眼睛。
火锅上得很快,札瑙珠拿着公筷,非常热情的往里下食材。又用藏语和店主交谈,又保证在探店软件上给好评,又打本地人感情牌,还磨来了一壶送的酥油茶。
两个人开始吃了会儿,札瑙珠自己一边吃,还一边拿着筷子招呼裴醒枝,不停地给他夹菜:“裴哥你多吃点!你来了这么久了怎么不长肉呢?还是这幅瘦骨嶙峋的样子。”
裴醒枝慢慢的吃着,嗯嗯的应着。
札瑙珠絮絮叨叨,声音清脆:“你要多锻炼身体,那曲的海拔真的不低,你要是体质这么差,有点小感冒都能折腾得你很难受的。我跟你说,我们前几年有个支教的老师也是这样,跟你一样是平原地区来的,然后有次得了什么支原体还是什么,直接送去拉萨住ICU了......没办法,我跟你说,这里生活真的需要一个很好的身体......”
裴醒枝侧耳听着她说话,脸上的笑意渐渐越来越深。札瑙珠又说了好一阵子,他才缓缓道:“札瑙珠,你真的觉得,我会在那曲待很久吗?”
札瑙珠的话声戛然而止,她拿着筷子愣愣地抬头:“你,你不留吗?校长答应我了,你明年如果考不上编,满两年了他就申请一个特批入职的编制给你啊。”
她说着,有点着急了:“裴哥,我们确实条件不好,但是待遇真的还可以的!你之前在锦市就三千五,我们这里转正了基本工资就有四千二。你、你要是觉得不够,可以把我的加一点给你,四千五、四千八?裴哥,你别走啊!”
她说着,越说越急,菜也不吃了。
裴醒枝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别急,我没说现在就走。我的意思......”
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很明显的踟蹰,似乎是在犹豫自己接下来的话到底要不要说出口。
但他还是说了:“我的意思是,你不要把太多关注重心放在我身上。我也没想好自己要去那里,可能只会在那曲留一阵子。”
札瑙珠怔了怔,拿着筷子的手慢慢放下来,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也没想过能留你在那曲一辈子。”
话说到这个地步,裴醒枝也不必再遮遮掩掩了。这姑娘带他看风景,花了那么多时间,带他一点点找回自我。看出了他的不快乐,她比他自己还要急。再揣着明白装糊涂,裴醒枝就多少有点人渣。
“我结过婚了。”他干脆利落的说:“我有一段长达三年时间的婚姻,你遇见我的时候,我刚离婚一天。”
札瑙珠说:“怎么可能?你办入职的时候,户口本上写的是未婚,又不是离异。”
“因为我没领证。”他说:“但是婚礼办了、婚房买了、日子也过了。我和前任的结局不好,过得也不算很开心,但是在我心里,他仍然是我的伴侣,我们有一段事实婚姻。”
札瑙珠喃喃道:“可是你们既然离婚了,你也还是单身......我,我并没有做什么,你也是自由的”
她越说声音越低,说到后半句声音都有点喑哑,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裴醒枝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木屏风的另一头安静如无人,背景是店内来来往往的人声、火锅咕嘟咕嘟的沸腾声,仍然显得很热闹。但是这种热闹,衬得另一桌更加死寂了。
他知道他在听。
“札瑙珠,你年轻、热情、单纯,充满希望,所以我更加不能放任你。”他说:“我知道你会难过,我也不想你难过,但是我必须要跟你说,不要和年长者谈恋爱。”
“我对别人动过真心,也接受过别人的真心;我和别人许过盟约,为别人出生入死,别人也曾为我付出过性命。我晒过天山的月亮,陪别人聊过心事;也痛痛快快大醉过,身上至今仍然留着别人给我的伤疤。”
“有人跟我灵肉合一倾心相许,也有人得到过我的真诚专一至死不渝。有人背叛过我,我也背叛过人;有人为我翻山越岭,我也为别人恨爱交加过。”
他的声音很温和,但是很清晰,抬起的眼睛清澈如水,眉宇深处却早已沾满风霜。那一刻,他就像是岁月深处凝固的一副剪影,笔触温柔、姿态优雅,但细细看去,油墨彩绘早已褪尽,背灯的那一面落下的全是拂不去的尘埃。
“早已有人和我约过下一个百年,你争不到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