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狠狠的作践他了。
顾北知垂在裤子中缝边上的手指都开始颤抖,楚白秋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他身形动了动,似乎是要向前一步,可终究是没迈出去,站在原地无措的喊了一声:“阿醒?”
人群早已噤声,如摩西分海那般自动让开一条路。灯火琳琅之下,衣香鬓影之中,裴醒枝稳稳当当的从那条空道中走了出来,一步一步,非常平稳。他瘦了很多,脸上的少年气也逐渐的脱去,侧脸和鼻梁的高度越发陡峭,昔时柔美清秀的轮廓完全的长成了一个成年男子的样子。下颌线锋利得如同一把刀,嵌着一双昳丽清湛的眼睛,目光却锋锐到在场诸人几乎不敢逼视。
顾北知张了张嘴,看着他从自己身边头也不回的走过去,嘴边上瞬间涌起来无数句解释和道歉,但众目睽睽,他终究只是哑然张了张嘴。
“来者是客,大家该聊天聊天,该品酒品酒吧。小小插曲,不必在意。”
裴醒枝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这两人,轻飘飘的向台前走去。人群寂静之中,他的话声清晰而平静,仿佛一池根本不会起波纹的静水。
就在那一瞬间,顾北知忽然知道了。
他再一次,伤到了他。
十二点钟声敲尽,香槟塔也零落稀疏,宾客陆陆续续散去,悦榕庄门口豪车流水般离去。裴醒枝站在门口,带着难以掩饰的疲倦笑容,彬彬有礼的送走一个又一个客人。
等到大厅内灯火渐渐暗去,他对身后的林方和朱丽玲叮嘱了两句,独自出门走向电梯。
他是从大厅的偏门走出的,走向的是直通高层套间的贵宾电梯,所以这条走廊也根本没人经过。深蓝色的丝绒地毯,两侧挂着木框艺术画,天花板和墙壁连接的地方镶嵌着精致的灯线,那是整条走廊里唯一的一点亮光。
窗外灯影阑珊,细碎的金色灯光掠过他的眉眼,就像是碎金鎏光落在了蝴蝶敛起的羽翼上。他在走廊里不紧不慢的走着,落在地毯上的脚步非常轻,几近无声。最后在电梯面前站定,安安静静抬头看着楼层计数跳动,清湛湛的眼底有种空白的茫然。
一直到了这个时候,他始终笔挺的腰背才慢慢有了一点曲线。但嵴椎一旦弯下去,掖得仔仔细细的雪白衬衣也有了褶皱,熨得工工整整的西装也开始弯折。就像是一朵低垂的花从花萼到花瓣那样次第凋谢,他身上所有横平竖直的线条都开始剥落,就随着这一弯腰。宛如将军身上渐次剥落甲胄,他那些平静的、从容得体的神色,也从那个细微的裂缝开始往外脱离,显现出内里遮掩得很好的情绪。
长长的、几乎拖到地面的倦怠。
他倚靠在墙上,脖颈也垂出优美的弧度,安静地等着电梯到达。然而就在这一瞬间,走廊的偏门被再次打开,楚白秋踟蹰着走出来,在另一头站定。qu}n①﹞10⑶㈦,⑨六,⑧二意
就在开门的这一刹那,裴醒枝那些松懈的、拖曳的情绪飞快地被收了回去。他用了一秒钟时间重新站直,身上衣料的褶皱也被顺手抚平,脸上的疲倦从耳后隐去,面具一般的从容得体顺势浮了上来。
“阿醒,我想跟你谈谈。”楚白秋看着他。
裴醒枝转过身,抬起睫毛,露出一双折射着细碎灯光的眼睛:“楚总请讲。”
楚白秋听到这个称呼,掩饰不住的难受就从眉宇间流露出来,但他毕竟控制住了,向前走了一步,单刀直入:“我知道,矿谷那边出了问题,雨华需要一些新的外援。我刚刚跟我父母通过了电话,征求了他们的许可。阿醒,我想和你结婚。”
裴醒枝凝视着他好几秒,眉心蹙出一点细细的波澜:“我不明白,楚总。”
楚白秋又上前一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今天说的那些话,都是、都是为了气顾北知的。这两年,我确实一直在犹豫,但并不是因为以前那些事......我在跟自己确认,是不是真的非你不可;也是想知道,如果再次在一起,你会不会还是像那次一样,丢垃圾一样丢掉我。”
他说到这里,尾音已经泛出一点抑制不住的委屈。
他说:“我是真心的,楚家人不会拿自己的婚姻开玩笑。一旦结婚了,我就再也忍受不了你的抛弃了。”
裴醒枝还是那样安静的凝视着他,听完了他那些长长的句子,又停顿了好几秒,然后说:“你觉得我抛弃你,那么,是什么原因让你这么觉得呢?”
楚白秋张了张嘴,脑海里浮光掠影一样掠过那个雪天人去楼空的房间,掠过被解开抛下的登山绳。他想说“你已经抛弃过我两回了”,可是看着裴醒枝清澈见底的眼睛,他忽而又觉得说不出口。
“依附顾北知,是因为你先冷暴力我;雪天出逃,是因为你强奸我;把你抛在崖底,是因为我要去找祁之晨搏命。”
裴醒枝的声音还是很安静,他看着楚白秋的眼睛也很安静,纯澈得像是两汪池水,一点负面情绪都没有。
他只是在陈述一个非常显而易见的事实:“楚白秋,我每次主动抛弃你,都是因为你先作践我。只有一次,你没有欺负我,我抛下你了吗?”
是......那一次。
楚白秋蓦然想了起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大西北苍凉而冰冷的狂风,地上滚落的痛呼的保镖们,裴醒枝挡在他身前的削瘦背影,还有伴随着雪亮的针尖,泼溅而出的滟滟鲜血。
裴醒枝保护过他一次,付出了一双眼睛的代价。
无比惨烈的剧痛从胸膛深处呼啸而起,那股痛意仿佛海面尽头平地而起的飓风,携裹着滔天的能量,瞬间将楚白秋的世界撕裂。很多被有意无意忽略的细节,在这一刻袭上心头,他痛得几乎站不住,只能捂着胸口缓慢的弯下腰。
裴醒枝还是那样安静的凝视着他,脸上一点委屈、怨恨甚至是伤心都没有。他就那么平静的看着,无喜无悲的说:“楚白秋,你一直执念于我抛弃你的过往。可是,我们之间,到底是谁先抛弃谁呢?”
是谁保护谁呢?
是谁......爱着谁呢?
楚白秋就像是一尊被凝固然后被重锤的雕像,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从十三岁见到那个漂亮干净的孩子开始,他自发的把后者圈进自己的世界,像一头恶龙看守自己的宝藏那样喷着火管束着他。他知道楚家素来有从小门第里挑选未婚妻培养的习惯,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模仿着他父亲那样,笨拙的按照自己的心意雕刻着他的加拉泰亚。
可是裴醒枝,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他不是随心所欲雕刻的象牙少女像。他的一颦一笑都是生动的、真实的,他需要照顾、也渴望信任,他需要陪伴、也渴望尊重。
他需要爱。
他渴望爱。
他懵懵懂懂的接受着来自于楚白秋的灌输教育,在自己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对楚白秋交付出了作为爱人应该给予的东西信任,跟随,支持和爱。
可是楚白秋的傲慢、自大、盛气凌人像一堵帷幕,把这一切遮盖得严严实实。他肆意的享受着裴醒枝在懵懂之中交付给他的一切,却吝啬的不肯给予同等的回报。
楚白秋蜷缩成一团,慢慢地滑落到了地毯上。
他终于明白,在最美好的那五年,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他错过了一颗最无瑕的赤子之心。
他错过了一个少年人最真挚的爱意。
他缩在地毯上,额头磕着膝盖,双手颤抖着捂在胸口,痛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尾慢慢湿了,他把整张脸深深地藏在臂弯里,试图掩盖那些泪水。
他连在裴醒枝面前落泪都觉得羞愧。
眼前慢慢地暗下来,有谁走到了他面前吗?一只雪白的手搭在了他胳膊上,裴醒枝的声音又缓缓飘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