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北知以为自己心硬如铁,见惯风霜刀剑,早已没什么不可抛却。可是每每梦里看见那双泪眼,回忆起矿谷擂台上洼积的血泊,他就要且惊且惧的从睡梦里挣扎着醒来。
或许他应该回去见一次裴醒枝,或许他仅仅只是没到手的不甘心在作祟,这世界上哪有谁离了谁是不能活的呢?或许,他只要把人再次弄到手、玩腻了,也就不会再惦记了。
顾北知这么想着,就等到了裴醒枝二十三岁的生日。他已经打听清楚了,裴安出国养老去了,那个叫诺苏的、他没见过的彝族小子也死了,裴醒枝做了手术治好了眼睛,费劲巴拉的再次回了雨华资本主事。
顾北知觉得好笑。
一个雅思英语都学不明白的笨蛋,别说上没上过大学了,高中毕业证都没拿到,在矿谷囫囵吞枣似的学了半年格斗术,就着急忙慌的在锦市玩资本。
诚然,裴醒枝所展现出来的勇气和耐性曾经惊艳过他,可是那又怎样?他难道还不知道裴醒枝那点底子么?
听说雨华现在倒是很红火,估计离不开祁连山那边来的资金注入。
顾北知在心里恶意的想,估计也离不开楚白秋刻意的扶持吧。这位大少爷,大学读完就着急忙慌的从大不列颠赶了回来,生怕慢一步嘴边上的肉就被叼走了。
无所谓,不管楚白秋把这块肉咬在嘴里多久,他顾北知只要动了念头,必然能从上面舔一口大的。
两方的眼神隔空接触了一秒钟,彼此看清了眼里的敌意,又纷纷扭开。
“没想到这场生日宴能请动您。”旁边端着香槟的卷发女人笑起来,随着说话,耳边的钻石在灯光下摇摇曳曳:“能请到小楚总,倒也不稀奇,两家之前交情那么深厚呢。可是小顾总这才回来了多久啊,也知道雨华的这号人物了?”
顾北知懒懒散散道:“很难不知道吧,锦市还能找出第二个长成这样的?”
他话里的恶意实在是太浓厚,引得围绕着他的人群立马就心照不宣的笑起来,确定了接下来的闲聊导向。
这就是利益圈主心骨的本事。
大厅里熙熙攘攘,楚白秋隔得远,一时没听清最里面的顾北知说了什么。但是人群的笑声那么热闹,他顿时产生了一种微妙的不祥预感,当即就往这边凑了两步。
顾北知察觉到他的接近,笑得更加冰冷。
“小顾总也是个雅人,会欣赏。”另一头,也是资本界的老牌玩家,满脸褶子、瘦高个的黄总立马接口:“原来的裴安要是还在,雨华也算一面招牌,但裴安瘫了,瘫得都不得不出国养老了。可惜了,那也是个人物,你们是没跟他一起开过会,好端端在那坐着,忽然就按铃叫了护工进来把他推出去,满屋子人都得等他十几二十分钟。”
卷发的吕小姐好奇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就让你们这么等着?”
黄总脸上的褶子因为笑容显得堆叠得更高:“尿了呗,也可能是拉了。嗨,瘫了的人哪里控制得住屎尿,还不是说出来就出来。你们都不知道,那个臭味我要是他,真是死了算了,被这么多人看着,五六十岁了,还怎么当人呢?”
吕小姐、以及旁边的一众听众都配合的发出“呕”的嫌恶声,然后嘻嘻哈哈的笑起来。
顾北知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自己挑起来的话头,本意是打听打听裴醒枝的现状,却没想到这些人会把裴安难堪的事翻出来当谈资。可这些人虽然是有心同他交好,却也不是看他脸色吃饭的,他挑起话头却又变脸呵斥,难免引起众怒。他想起矿山里沉稳大气的裴安,难免心里有一点难过,却还得权衡着有没有必要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去得罪在场的众人,这一犹豫间,黄总就扯起了下一个话题。
“裴安养老去了,倒是没什么好说的。不过他这龙吐珠儿子,真是”黄总牙疼似的倒吸了一口气,摇头晃脑:“不知道谁有幸沾沾边,我是没机会一亲芳泽了,小楚总跟盯什么似的虎视眈眈盯着,我哪儿敢凑上去献殷勤呢?”
吕小姐捂着嘴笑起来:“老黄,你也算是有自知之明得很。人家小楚总什么岁数、什么长相,凭你也配和他比。怕你那张褶子脸凑到裴总面前,人家还要啐你两口呢。”
黄总被这样嘲笑,却也不以为意,而是得意洋洋道:“沾不到就沾不到呗,他们楚家一直就是这个作风。不过看起来小楚总也没讨到什么便宜,我可没见裴醒枝和他单独出现过。”
吕小姐挑了挑眉毛,余光觑见楚白秋已经往这边挪了好几步,有心炫耀一下自己的所闻,犹豫了两息,却毕竟还是要脸,不敢当着楚白秋的面谈论他的八卦,含含糊糊的换了个主语:“你们说楚家真能接他进门啊?楚家挑夫人,一直都是精益求精吧,裴醒枝这书也没读几个、钱也没挣几个,就一张脸能过得去,玩一玩倒是不错,接进门多多少少有点......”
她没把“丢人”两个字说出口,但是众人都能听出来这层意思。
毕竟那股酸味已经要溢出房顶了。
她以为自己说得含糊,可楚白秋是个耳听八方的人,确实还没走近,但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当即脸就黑了。他冷冰冰的冲着这边开口:“楚家挑夫人什么标准,吕总您倒是比我这个楚家人还清楚。”
吕小姐被人挑破话头,脸上的笑僵了一秒钟,但她毕竟是个老江湖,最显着的也就是脸皮厚度,当即又赶忙把火往在场唯一能和楚白秋分庭抗礼的顾北知身上引:“小顾总,您也和小楚总原来当过同学的,您说是不是嘛?赵夫人那是什么做派,雨华这位又是怎么做派,到了小楚总这里审美多少是有点断层下跌了。”
顾北知听了这半天,心知楚白秋早回来这几年竟然不是白回来的,全锦市都知道裴醒枝身上盖着他的戳。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有点酸又有点涩,像是调料瓶子打泼了一地,酸甜苦辣掺和在一起说不清了。他扯了扯嘴角,面无表情的看着楚白秋:“是啊,小楚总,你这是什么眼光啊。”
楚白秋最是要面子,当众嘲笑嘲笑他,说不定也就让他不好意思再跟苍蝇似的围着裴醒枝意欲盖戳了。
可是,有点令顾北知惊讶,楚白秋的脸色竟然很平静,和以前那种一激就怒的做派完全不同,仍然是安安稳稳立在那里:“我什么眼光轮得到你来质疑?你这种明天醒过来都不知道自己睡在哪里的烂人,也配质疑我?”
顾北知心里酸味更浓了,但贬低裴醒枝的话头已经骑上了,他要和楚白秋对着干,自然也就下不来,只能再顺势往上爬。他抱起双臂,嘲笑似的弯起眼睛:“那会儿年少风流,漂亮的花想沾一沾,都是难免的事。你也没那么宝贝他啊,不然怎么能让我随随便便就挤进去了。”
提及旧事,楚白秋的脸黑得彻底。成璧中学里多的是勋贵子弟,他、顾北知和裴醒枝当年的那笔烂账,只要在成璧读过书的人都知道。他现在当然不想顺着顾北知去贬低裴醒枝,他的修养摆在这里,背后说人长短的事他做不出来。可他同样也是六年前被裴醒枝利用完一脚蹬掉的垃圾,这几年裴醒枝和诺苏的爱情传说又轰轰烈烈,就算那个叫诺苏的死了,楚白秋也实在拉不下这个脸再去倒贴裴醒枝。
他不但代表他自己,也代表楚家,楚家的名声不能乱,进门的夫人只能是贞洁清正之辈。就算现在科技发达了,同性结婚无所谓了,可也不代表挑选伴侣的标准就能放低了。
除了诺苏,顾北知这个真真切切和裴醒枝有染的大活人还在眼前,再要楚白秋放下身段去维护一个把他当垃圾蹬掉的裴醒枝,他也拉不下这个脸。
因此他竟然被顾北知一句话呛得沉默了。
顾北知得意至极,乘胜追击:“看来你也没多少真心嘛,也就跟我一样只是玩玩?”
59
楚白秋的眼睛燃起了冰冷的怒火,几乎要把顾北知的皮肉一刀刀剜下来。顾北知这句话,是戳到了楚白秋的逆鳞,但偏偏他无法反驳,开口反驳就意味着他真的要和裴醒枝建立名分关系,而这是现在的楚家所不能容忍的。
楚白秋的沉默意味着他们少年时的婚约不能作数了。不知道为什么,顾北知想明白这一点后,如同三伏天灌下一碗冰水那样浑身舒泰,从头顶到脚底每个毛孔都是畅快的。他几乎要笑出声,但他好歹还顾忌着这是什么场合,所以仅仅只是把嘲笑和得意清清楚楚的挂在脸上。
他少年得意,一直就有这个毛病心里一舒服,嘴上就开始胡说八道,现在这毛病依旧没改:“也怪不得你,毕竟当年裴醒枝与我情非泛泛,要我说你早该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了。你们楚家那么多规矩的门第,找个老实人结了婚算了”
楚白秋的眼睛几乎要喷火,满脑子都是“情非泛泛”四个字,嘴里的话也就恶毒起来:“情非泛泛?怎么说,现在你要和雨华联姻?卡莫拉夫人知道你这么快就给自己定了终身了吗。情非泛泛如你,他当年不也丢垃圾一样丢在山上。顾北知,你就这么下贱吗,都被人甩了两次了,还跟狗一样张着嘴流着口水跟在后面。”
顾北知瞬间又被拉回被抛弃的那天。在楚白秋面前,承认自己动过和裴醒枝结婚的心思,显然是一件非常示弱和丢人的事,顾北知的脸色立马就变了。他不但一得意就要开始乱说,一恼羞也会开始乱说:“什么联姻?我跟他也就是玩一玩。我都玩成烂货了,你还等着接盘?可别吧,丢在大街上我都不会看一眼,都被肏松了,你也能下得去嘴?”
顾北知满脑子都是怼死楚白秋,最好能把他对裴醒枝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完全怼死。他眼睁睁看着楚白秋的脸沉下去,在他满嘴跑火车一般的污言秽语之中完全结冰,他以为那是楚白秋认输的象征,这是他们二人漫长的明暗交锋中,自己难得的压倒性胜利。他不免就带出一点笑意来,可那点笑意刚扬起来,就在楚白秋微微蹙起的眉头中蒸发。
眉毛是微蹙的,表情是冷淡的,但眼睛里的亮光是掩不住的。楚白秋只有见到一个人的时候,才会露出这种表情。
顾北知几乎是心头一悸,然后寒意从头顶冰封到了脚底,不知道是害怕还是震惊,他这时候根本就不敢转身。
但身后那把冷冷淡淡的嗓音已经响了起来:“我以为和顾总的那段往事早就随风而去了,没想到顾总一直放不下。我的确是声名狼藉,但顾总又比我干净到了哪里去了呢,值得大庭广众之下,在我的生日宴上这样对我品头论足?”
这话一个脏字不带,一点怨恨不显,说话的人语气也冷淡到了极点,但正如一把利刃,准之又准的插在了顾北知心头,叫他痛得几乎弯不下腰。
是做梦吗,是做梦吧。能不能倒转回一分钟前,把那个傲慢自大、满口胡言乱语的顾北知掐死?他是来奚落楚白秋的吗,还是来侮辱裴醒枝的?都不是,他仅仅只是想来看一眼,这个当初把他当垃圾一样丢掉的人现在怎么样了。可是,可是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又变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