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迎接新年,别墅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添了新花草,热闹得仿佛换了栋楼,她都快认不出来了。
余小鱼去江潜房里冲了个澡,准备美美地睡上一个午觉,洗完他还没回来,于是去猫屋找人,结果猫屋里只有打呼噜的大橘。
……跑哪儿去了?
她想了片刻,往楼上走,经过露台和书房,在一扇门前停下。
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
余小鱼敲敲门。
“请进。”
这个套间一年到头都锁着,空中飘浮着细小的尘粒。江潜把窗开了些,站在书架前,低头看一本册子,左手握着一杯咖啡。冬日的阳光铺在他身上,把黑色大衣染得发白,像落了层清冷的雪。
她踏着长长的影子走过去,他放下杯子,脱下大衣把她严严实实地一裹,拢进怀里,“这里没开暖气,穿这么少要感冒的。”
“你在看你妈妈的东西吗?”
“嗯,好久没来了。”
余小鱼伏在他胸口,听着他缓慢的心跳,“很难受吧。”
“还行,习惯了。”
北风贴着外墙吹过,拂动几绺细软发丝,春草一样搔着他的脖颈,他不禁垂首吻了吻她的额头。
余小鱼抬头环顾四周,这个书房连接着卧室,装修风格与别墅迥然不同。地毯是绣着花草的暖色系,墙壁刷成米黄色,四面都挂着风景油画,贴满了老电影的海报。大床垂着欧式帷幔,旁边是一个三层陈列柜,装的全是各种各样的玩具娃娃,有兔八哥、匹诺曹、小飞象、史迪仔,还有好多她不认识的卡通形象,好像把迪士尼的玩偶店都搬空了。
……这座房子以前一定不是现在这样的吧。
江潜单手揽着她,把册子放回书架,她好奇道:“这是什么?”
“我母亲的日记。”
她泄气地喔了一声,江潜笑道:“我给你,你也看不懂。”
余小鱼不服气地重新抽出日记本,“我真看了啊?”
“嗯。”
日记本扉页贴着阿兰·德龙演佐罗的剧照,还有年轻的杰克和露丝,余小鱼翻过去一页,就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了字都是方块字,可她就是看不懂,日期的数字也很奇怪。
“我母亲有失写症,从小写出来的字就是镜像翻转,所以一直没上学,我外公在家里教她读书。她以前几乎不写字,我认字之后才开始陪着练,后来发现我能读懂镜像,就没改了。”
“我在钟潭福利院看到你妈妈的照片了,她笑起来有点害羞。”
“她很内向,不怎么说话,总是一个人待在书房里,最怕麻烦别人。她喜欢小孩子,面对成年人会很紧张,去家族聚会就更痛苦了。她的家族很大,规矩也多,亲戚都认不全,逢年过节还要坐在一起吃饭。”
“听上去就好头疼。你妈这么社恐,到底是怎么喜欢上你爸的?”
江潜指了一下墙上的电影海报,“我爸会跳面包舞。”
“啊,就是卓别林在《淘金记》里跳的!”余小鱼叫起来。
“他们结婚前没有感情基础,结婚后我爸能逗她笑,她就喜欢上了。”
“没有女生不喜欢有幽默感的男生吧。”
江潜缓缓道来:“其实我爸最初是刻意讨她喜欢,他是我外公的上门女婿……”
上世纪八十年代,赵家在省里是第一大族,但好像遭了诅咒,到了他外公赵竞诚这辈,没有一个男丁活到七十。赵竞诚只有赵柏霖一个女儿,可这女儿一生下来就没了妈,还从胎里带了个怪毛病别人给她洗澡,碰到胸口她就要哭一整天。不仅如此,因为有书写障碍,赵柏霖还不能正常上学,以至于她几乎没见过生人,性格敏感自闭,身体也弱,隔三差五就要上医院。
这个女儿给赵竞诚不知道带来了多少麻烦,可她是个乖孩子,没有一点脾气。辛辛苦苦养到二十岁上,别人提起这姑娘,必定是“遠近闻名的美人”、“活的林黛玉”,但没有一个人上门提亲,因为亲戚人多嘴雜,外面传她有精神病,割过腕,谁娶谁倒霉。
赵竞诚愁破了脑袋,他身体不好,走之后没人照顾女儿怎么办?他觉得给女儿找个丈夫,比让亲戚吃绝户好多了,权衡之下,便盯上了自己班里的一个学生。
学生叫江铄,什么都好,就是穷,靠国家奖学金在A大读了四年书。
毕业前夕,江铄本来要服从分配回陕西,赵竞诚把他叫到办公室,问他愿不愿意留在银城工作,可以介绍他去招商局当秘书,并且表示自己有个女儿,到了适婚年纪。
江铄一听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人家都说赵教授的闺女是精神病,嫁不出去,她有一次来学校找她爸,班上同学都避着她走路。
一开始他不愿意,可想了又 想,这机会实在太好了。
江铄家里本来有三个哥哥两个弟弟,全饿死了,只活了他一个。年代高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全县统共就出了他一个大学生,还考的是A大,属于祖坟不止冒青烟,还放了串震天响的鞭炮,他离家那天,县长都眼含热泪给他鞠躬。
爹妈知道赵教授给他说媒,就写信过来,无论如何也要让他留在银城光宗耀祖。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一门心思往上爬,连教授女儿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卖了自行车去商场买了条丝巾、两个西瓜,拎着薄礼上门,送完了也不坐下喝茶,在人家干了一晚上活儿,擀面烧饭洗碗拖地,保姆都没他能干。
赵竞诚很满意他的态度,这事儿就这么成了。
江铄本来也没把这姑娘当妻子,尽义务照顾好就行了,一见真人,他下巴都惊掉了,本以为娶了个精神病,没想到娶了个天仙,这不正常的很?不歪眉斜眼,说话也口齿清晰,穿个碎花长裙,抱个米老鼠娃娃,低头坐在沙发上,就是个害羞的小女孩,不知道那些风言风语是怎么传出来的。
结婚当晚赵柏霖很怕,手都不让他牵,他想着这样下去不行,老丈人还以为他欺负女儿,就跑去新房的餐厅,拿了两只筷子,插了俩苞谷面馍馍,在龙凤高烛前惟妙惟肖地跳了一支《淘金记》里的面包舞。
那姑娘看着墙上活泼跳跃的影子,噗哧一笑,酒窝甜得和喜糖似的。
江铄一下子就看呆了。
结婚两年后,就有了江潜。名字是赵竞诚取的,取“潜龙勿用”之意,为了提醒初露锋芒的江铄,行事要低调,小心谨慎。
有了孩子后,麻烦也一桩接一桩,赵柏霖不能喂奶,一喂奶就抑郁,抱孩子不小心碰到胸口,江铄就使出浑身解数安抚她的情绪。孩子大多时候是他带,灌奶粉和米糊养大了,所幸这孩子除了有跟他妈一样的毛病,其他地方真没得挑。
等江潜上了幼儿园,三口之家就穩定下来了,赵柏霖的性子也逐渐变开朗,时不时带孩子参加好友聚会,让他跟在身边做公益。后来江铄进了恒中,工作越来越忙,没法天天检查孩子功课,就按老丈人的意思把他送去英国,读寄宿制贵族学校。
八岁的孩子,一个人拖着行李箱离开家,连那边的监护人都没见过,江铄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狠心。可这孩子给赵家和江家争气,他话少,心里全是事儿,憋着一股狠劲,别人但凡对他有一点不满意,他能暗地里下苦功做到百分之二百的好。学校他跳级念完了,奖项拿到手软,就没有一次让父母失望过。
江铄发现这儿子养过头了,是在五年后妻子的葬礼上。他哭成了个泪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十三岁的儿子站在一旁,冷静地和来宾握手,俨然是个成熟的大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