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明天就要签协议了。”

协议的条款在穆靖川昏迷之前便已敲定，但他身为淮军统帅，若不露面，必会引人猜疑。

何正方明白他的意思，忙道：“您刚做完手术，静养还来不及。协议是政府出面签，咱们对外就说您病了，过几天再露面，自然也能打消某些人的口舌。”

“不行。”穆靖川道。

“事关重大，若我不在场，难保日本人不反悔。”

这纸协议，是淮军靠枪炮血肉打出来的。眼下日军最忌惮的就是他，也只忌惮他，这种场合他却宣称病了，那群恶徒的狼子野心怎会不蠢蠢欲动？

“你再叫克劳斯过来，给我打一针。”

何正方一怔，只见他掀开被子，似乎想下床，额上立时滚落豆大的汗珠，额角青筋暴起，直疼得哼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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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少！”何正方急得连声音都拔高了几分。

他虽是七尺男儿，可想起那晚手术时的惨状仍旧心有余悸。

穆靖川中了两枪，身体里有十八颗钢珠，头两次手术好歹还有麻醉剂的效果在，可最后一次，却是硬生生把钢珠剜出来的，可想而知那样的痛苦。

眼下他虽然没有性命之危，但他只要动一下，牵动伤口，便是钻心刺骨的痛。

可究竟何正方也只是部下，他若铁了心，又有谁能拦？

无奈之下，何正方只能按铃叫卫戍把克劳斯医生请过来，听到穆靖川说请他打针，医生也是一怔：

“穆帅，吗啡可是会成瘾的。”

若想在协议签署仪式上如常露面，若想不教任何人看出端倪，他只能使用这样极端的镇痛手段。

“一针罢了，哪就这样容易。”

克劳斯只得点点头，又叫助手去取他的药箱。但何正方最清楚他的脾气，宁安还未夺回，如今是乘胜追击的最好时机，若他不好好休养，万一留下后遗症，今天是第一针，恐怕以后还会有第二针、第三针……

他不免后悔起来，无论如何，应该请谈小姐留下的。

也只有她的话七少才肯听，但如今人已走了，自己若是贸然提起，只会徒惹七少不快。他只能按捺着焦虑，看着一管药水被缓缓推进穆靖川的静脉里。

那蚀骨的疼痛很快便得到了缓解，他闭了闭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气：

“把人都叫过来开会。”

“……是。”

刚走到门口，穆靖川忽然又叫住他：

“我昏迷的时候，有没有……罢了，没事。”

何正方不明所以，退了出去，他叫人来把窗纱都拉开了，看着窗外一支横斜的树杈。

九月了，正值初秋。沪城有一条著名的平安路，路两边遍植梧桐，从前她还说过，想去看看那里的秋景。

他昏迷的时候，曾经觉得她来过。醒来后又觉得可笑，那不过是梦罢了。

大概他说了许多胡话，丑态毕露，那样的狼狈他不想任何人看到，尤其是她。

只是到了晚上，穆靖川却又疼得坐立难安。克劳斯不得不给他加大药量打了一针，他方才安稳地睡了一觉，次日一早，便是签署仪式。

“快快快！现场广播要开始了！”

“听说政府方面是顾允平来签的字，可惜不能一睹他的风采。”

“你想看他？你是想看穆靖川罢。若论起英俊，还是穆君为上，可惜暴虐成性，不及小顾斯文。”

……几个女同学嘻嘻哈哈的谈笑声从一旁传来，听到那个名字，漪澜方才恍了恍神，只见她右手上缠着一圈绷带，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她只是皮肉伤，但是他刚做完手术，怎么立刻就出席仪式了？难道他身边那些人都没有拦一拦吗？

想到此处，她心里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沉重，面前虽摊着一本书，却是半个字都没看进去。

那日她在他床边守了一天一夜，待情况终于稳定下来后，方才提出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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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正方自然极力挽留：“待七少醒了，想必也要向谈小姐道谢的。”

她淡淡一笑：“何先生，来之前你是如何承诺我的，这样快就忘了？”

何正方被她戳破意图，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好罢，我叫人送谈小姐回去。请谈小姐放心，我不会向七少透露半个字。”

……这样就足够了，她陪着他，只是出于不忍，出于一个普通百姓对他的感激与回报。

他不会知道她来过，她也不会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