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雀儿(他人视角,较压抑的一章)

高一下半学期开学的第一次月考成绩出来了,十三班一如既往地包揽年级月度荣誉榜,均分也一如既往地被封隋和丁辉两尊走后门的“大佛”拉低。

迟朔被喊去了办公室谈话,因为他从年级第一掉到了年级第四,排名表被贴在教室门口的墙上,班上的学生们立即发现迟朔跌落年级第一的宝座,随即传到了校园论坛和表白墙上。

这一次,迟朔连年级第一的光环都失去了,论坛里的少数支持迟朔的帖子之一“随便你们怎么酸,反正迟皇永远年级第一”立刻从三百多楼顶到了七百多楼,全在挖坟嘲笑楼主,即便这些顶帖嘲笑的人可能一辈子也考不上年级第四,不过,谁在乎呢,墙倒众人推永远是大众乐此不疲的爱好。

年纪前几名的分数往往咬得很紧,这几个人属于学校里能做出数学最后大题的佼佼者,这些高分者形成了一道断层屏障,就像跑在最前面远远甩开大部队的几匹马儿,一般是以第六名或者第七名为界限,和后面的分数拉开十分左右的差距。

迟朔是年级第一的时候又独创了一道断层,就是年级第一和年级第二的断层,最高的一次他比年级第二高二十来分,所以高一上学期,争名次的学霸们争的不是年级第一,而是年级第二。

年级第一,仰望那道断层,他们想都不敢想。

这次的年级第一是上学期经常在年级第二第三反复横跳的数学课代表姚慧,这学期她还特意把课代表的职位辞去了,一门心思扎进了数学竞赛,看到排名的那一瞬间她表面镇定,其实内心翻起了惊涛骇浪,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能拿下专属于迟朔的年级第一。

要知道,迟朔的分数日常甩开她十分左右的,她看完自己的各科分数后立即瞟向迟朔的分数,发现迟朔这一次是数学马前失蹄,英语语文以及小科科目都和她差不多,英语还比她高,唯独数学低了三分,一道填空题的分值。

没有了迟朔造就的断层第一,年纪前四的分数其实咬得很紧,但是如果自己和自己比较,这次迟朔起码考低了十几分。

关于烂泥巴的风言风语,姚慧有所耳闻,但了解不多,班上像她这样认真学习从不八卦的学生也有十几个,而且大多数是女生,男生们不仅爱八卦还爱开黄腔,姚慧素来很讨厌那群动不动就咋咋呼呼起哄的高中男生,也不看学校的论坛和表白墙之类的,她认为那儿就是合法偷拍的发源地,偷拍别人还挂到网上寻人,一点儿也不顾别人愿不愿意被拍的意愿。

上课时如果迟朔被喊起来回答问题,她有时会听到有同学小声地说烂泥巴,她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从别人口中得知烂泥巴是迟朔的绰号时,她相当惊讶。

后来,她有时候会下意识观察迟朔被喊烂泥巴的反应,迟朔似乎没有什么反应,就跟没听到似的,姚慧有种莫名放下心来的松快感。

她把迟朔当作高中三年努力的目标,而不是对手,她觉得自己不配当迟朔的对手,每次十来分的差距,换谁顶得住啊。

但这一次,姚慧得到了想都不敢想的年级第一,她以为自己会开心得跟范进中举一样,但占据感情更多的却是对迟朔突然成绩滑铁卢的惊讶,她立即就想到了班级上那股莫名其妙的排挤迟朔的气氛。

她在初中的时候见过校园霸凌,当时被霸凌的是班上一个结巴的小透明女生,霸凌者是班上的几个太妹,她的初中没有划分强化班普通班之类的,每个班上都可能同时存在学霸和从不学习的学渣。

那个女生成绩中不溜秋,像株瘦瘦小小的草儿,栽在教室的角落里谁也注意不到,即便被霸凌了老师也懒得去管。

那个女生上完初中就不再上高中了,连职高都没去,她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寒假她在乘公交的时候偶遇了那个女生,仍旧小小的,肚子却挺着,长着张稚嫩的脸,死气沉沉地坐在孕妇专座上。

她没敢去打招呼,她偏过头去,甚至流下了泪。

她记得那个女生很爱画画,那个女生曾经画过一只栩栩如生的展翅飞翔的雀儿,被老师表扬了,举着她的画在班级过道里走了好几趟,那是那个女生整个初中三年唯一一次的高光时刻,她记得那个女生笑得很开心,就像只有那一刻,她可以被全世界偏爱。

她看到那只雀儿死了,在最平常的时刻,在最平常的地方。

那只雀儿也曾展翅飞翔,也许只有她还记得。

她在初中被保送进了市里最好的这所高中,而且还是这所重点高中里最好的重点班,她想,在这么优秀的一个班级里学习,肯定不会再有初中那样的霸凌事件重演吧,刚开学的时候她也觉得自己没想错,班上的学习氛围浓厚,以前班上她最讨厌的太妹小团体终于被社会的残酷筛选淘汰掉了。

网上有一种说法,就是喜欢搞小团体党同伐异的都是女生,男生们都大大咧咧,只会互相让对方叫自己爸爸。

姚慧曾相信过这种说话,但她现在深切地领悟到了,霸凌和性别没有必然的关系,会不会在学校里被霸凌也跟成绩没有必然的关系。

每个人都可能成为霸凌者,每个人也都可能成为被霸凌者。

姚慧敏锐地嗅到了班级上乃至学校里集体霸凌迟朔的氛围,这让她一度不知所措,她不理解为什么年级第一也会被霸凌,更不理解为什么老师会对此无动于衷,年级第一可不是什么班上的小透明,而且任课老师们都明显地表现出对迟朔的喜爱。

更何况,迟朔还长得那么好看,开学那儿她同桌还对迟朔犯过花痴来着,后来渐渐的,她的同桌连提都不提迟朔了。

一个在理想中本该过得很好的人过得很惨,似乎更能令人觉得不忿和不忍,姚慧知道这种差别对待不太对,但比起初中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就是忍不住对迟朔的关注更多一点,私下里也为迟朔说过几次话。

显然这些只是杯水车薪,除了李茹洁撞见别人欺负迟朔公开怼过几次,姚慧以及抱着和姚慧同样想法的人,只是在私下聊天的时候表达一下对迟朔的同情,姚慧甚至都不敢和迟朔聊天,鼓励迟朔一两句,她骨子里仍旧害怕被划入迟朔的阵营。

就像初中的她不敢为那个被太妹团体欺凌的女生仗义执言一样。

她知道李茹洁被造了不少黄谣,而李茹洁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为什么走在路上有的男生会对她吹口哨。

这个国家只有六十多岁,这个时候校园霸凌还远远够不上社会热点问题,人们还沉浸在首都奥运会成功举办的余韵里,沉浸在强国美梦里,人们谈论的是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是做了火箭般直升的房价,是大地震中发生的种种感人事迹,是美国有了个黑人当总统,是三峡大坝,是青藏铁路,还有周杰伦和许嵩的歌。

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有的姚慧已经忘记了,有的刻骨铭心。

她大学选择了离家较远的一所城市的985学校,初中和高中亲眼所见的霸凌经历让她对这个城市丧失了热爱和信心,尽管她知道霸凌在每个地方都会存在。

更深层次的原因,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她害怕在人生的某一个偶然的时刻遇见以后的迟朔,就像那次在公交车上遇到那个死去的雀儿。

她怕再次看见迟朔,看见的只是活着的尸体。

所以她在第一志愿神使鬼差地填了一个距离S城几十公里远的学校,她的估分比这个学校低两分,不过她幸运地考上了。

那是一所政法大学,她选择了法学专业,那一年何以琛还没有成为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美剧傲骨贤妻才默默无闻地播出了第一季,她在金融、政治和法律之间纠结了很久,在某天晚上随便刷新闻,看到一条检察官走进校园的宣传片,标题是“让孩子们远离校园霸凌”。

这条宣传片拍得中规中矩,满脸笑容的孩子们加上漂亮的场面话,播放量很低迷,姚慧却拉动进度条来回看了十来遍,然后拿起放在手边的纸,珍重地在第一志愿旁边填上了法学两个字。

大学毕业后,姚慧从法院的书记员做起,两年后考上了市里检察院的岗位,她选择了检察院的未成年科,这个部门不仅负责未成年犯罪,也负责未成年保护,检察院里有个专门的未成年人保护中心,她在里面有一间办公室,每周都会带领市里某个初中或高中的一个班的学生,参观未成年人保护中心。

未成年人保护中心里有一堵展览墙,用漫画的方式讲述了什么是校园霸凌,校园霸凌有什么危害,为什么要杜绝校园霸凌。

这堵展墙的文案是姚慧亲自写的,刚开始的时候每次讲到这里,所有好奇的学生们就会看到这个穿着检察官制服,看上去很威严的大姐姐,眼里似乎有泪光在闪烁。

“我经历过两次校园霸凌,好像很幸运,我不是被霸凌的人,也不是霸凌别人的人。”

姚慧看向眼前朝气蓬勃的面孔们,她不知道这些人里面会不会就有雀儿,有封隋、丁辉,有迟朔,至少在这一刻,她眼前的这些孩子们都看上去纯真善良到不可思议。

“我只是看客,看着被霸凌的人离开学校或者退学,看着霸凌者们抱团,相互推卸责任,当老师询问全班霸凌事件到底存不存在的时候,我没有敢站出来为被霸凌的人说话,我以为只要不参与那些愚蠢的狂欢就是善良,可事实并非如此,我是懦弱,是胆怯,是沉默的大多数,正因为大多数人的沉默,才让少数人的霸凌显得那么甚嚣尘上,才让被霸凌的人显得那么孤苦无依,仿佛被班上的所有人遗弃。”

“我很想回到过去,对以前那两个被霸凌的女孩和男孩说一声对不起……对不起,我只做了看客,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们,其实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姚慧转头摘下眼镜,用手拭去眼角忽然汹涌出来的泪。

“检察官姐姐,你为什么哭呀?”一个小女孩扬起脸,疑惑地问。

她含着泪,笑着摸了摸小女孩毛茸茸的发顶,说:“因为姐姐的对不起,说得太迟了,答应姐姐,如果你的身边有同学受到欺负,受到孤立,一定要正义地站出来,不要让支持的话语迟到,不要做冷漠的看客,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