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忘了的事情很多,这不算什么,也不是第一件,于是他就这么忽略了。

麻雀底下是树枝树干和嫩芽,树上有趴着不动的金蝉子,蝉鸣一阵接着一阵,乐园的头都大了,但他发不出声音,因为他想说话的时候,摸了一把自己的喉咙,发现,喉咙里面是肿胀的,几乎在充血一样对他发出疼痛的信号,他没什么办法,就将这种感觉压了下去。

眼睛越发沉重了,好像要从眼眶之中掉落,眼睫毛从眼前飘飞出去,是黑色的,一眨眼,感觉自己的眼球也飘出去了,就像是蒲公英的种子遇上了一阵狂风于是在半空中乱飞乱飘,乐园感到恶心想吐,可是他一动不动注视着自己近在咫尺的眼珠,或许那是眼珠,或许不是。

又是一眨眼,眼珠就不见了。

乐园觉得意兴阑珊,低下头去看蝉虫,没有看见,却听见了更大声的蝉鸣,蝉鸣之后,蝉虫从树上跌落,像是碰到了树脂,黄呼呼油腻腻的东西,很快凝固,将虫子紧紧锁住,关在了里面,没有呼吸的空间,没有飞舞的可能,没有逃脱的机会,乐园就像是那个蝉虫。

蝉虫被关在树脂之中,乐园被关在数不清的色彩泡泡之中,他干呕了一声,越发感觉恶心。

眩晕感加重了。

乐园一动不动趴在泡泡内壁,试图保证自己的身体不会乱动乱晃,可是,天不遂人愿,他不想动,泡泡却忽然想动了,就那么动了一下,还正好是他趴的位置动了一下,泡泡动了,他不得不跟着动,这不是自愿的行动而是为了调整身体姿态和保护眼睛而被迫的变化。

眼睛和脑子却一点都不领情,乐园调整的时候就眼前一黑,身体一晃,趴了下去,他没法直起身来,因为实在是太摇晃了,就像是在过山车上飞了出去,身体还处于眩晕的后遗症之后,他什么都没法做,脑子接近于瘫痪,但幸好,现在还没有,他就努力调整了一下呼吸。

这件事还算简单,因此没有问题。

乐园松了一口气,完了又觉得有点悲哀,什么时候,呼吸也算是福利了?不好说,但是,有朝一日或许真有那么一天呢。

谁说得准呢?在未来没有发生之前,什么都不算数。

乐园趴在这里休息的时候,泡泡没有捉弄他,他渐渐恢复了过来,精神状态恢复了,身体状态也恢复了,呼吸平稳了,他感觉四肢软疼无力,就趴在泡泡里面,翻了个身,本来都做好了会晕到直接吐个天昏地暗的准备,但是,出乎意料,没有问题。

他很高兴,想跳起来,脑子先一步有些眩晕的感觉,他就立刻停止了行动,非常安静地趴在那里,就像是自己已经睡着了那样。

他在房间里确实是睡着了的样子,但是,他在做梦的时候是不知道的,就微妙地内外保持了一致,这种一致还不算什么,因为只是维持梦境的必要条件之一。

乐园也没意识到问题,感觉自己好了,又往下看,这次看见的东西更加模糊了,是一片七彩的泡泡和压住他的泥石流,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世界就开始扭曲,泡泡疯狂摇晃起来,他被甩了出去,砸在水波纹似的世界屏障表面,飞了出去,回到了泥石流的下方。

这里当然还是梦境,但他以为自己已经清醒了,做梦的人的脑子总是会发出某些欺骗的信号来蒙蔽自己的。

乐园就遭受了这种蒙蔽,他愣了一下,觉得好了,嘻嘻笑道:“哎呀,好值得庆幸的一件事,幸好我清醒过来了,不然,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对了,我居然还能在这里说话?那就更奇怪了!”

奇怪的两个字话音还没有落下,他就被猛地一晃,又从梦境之中,清醒了过来。

乐园皱了皱眉,长长吐出一口胸中浊气,一时间不愿意睁开眼睛,虽然梦境之中的遭遇并不怎么愉快,他见到的情况也称不上美梦,但是就这么被人从睡梦之中吵醒,感觉还是一点都不美妙,乐园需要一点时间来平复心情,但他也不好让叫醒他的人等太久。

他缓了一小会儿就无可奈何地慢慢睁开了眼睛,看向对面这个把他弄醒的人。

原来是一号从盒子里面爬出来了,他虽然没有看见房间几近毁灭的样子,但是,凭着跟在乐园身边锻炼出来的一种敏锐的直觉,他的脑子告诉他,你看见的东西都是被修改过的,你不能相信这些,你要相信我。

于是,一号相信了他发出直觉警告自己的脑子,有点感到害怕,在房间扫视一圈,看见了休息的乐园,扑过去两下三下就把人从梦中摇醒了过来,乐园越发感觉自己无话可说了,敷衍又有一种我究竟应该拿你怎么办的感觉在里面,勾起唇角,挂着笑脸问:“怎么回事?”

他虽然有点起床气,但是不多,毕竟,就他之前的那些事情,要是有起床气早就应该把人全都杀了,而且,他就是有脾气也不能怎么样,那些人实在是太多了,一时半会是杀不完的,他没法那么干,只能一忍再忍,时间就这么到了现在,现在那些人都远去了。

他总不能自己跑回去把人全都扭断脖子,可以是可以,但是太无聊了,也太没意思了,不需要,他就没去,主要是为了一群讨厌的人浪费自己的时间和玩乐机会,实在是不值得,他们也不配乐园那么想那么做,乐园当然就恨不得跟他们全部撇清关系。

如果能一点关系都没有就好了,可惜,即使到了现在,乐园也没能完全忘记他们,即使他们那么讨厌,在乐园这里,他们尤其讨厌,讨厌到一种恨不得他们的存在从头到尾都完全消失的程度,乐园可以做到让他们消失,但现在做不到让他们的痕迹完全消失。

所以,这件事也被不得不搁置了。

为了自己高兴一点,乐园平时是不会去想他们的,免得发脾气起来,把周围的人无辜牵连了。

因此,乐园现在的语气和表情都称得上是和蔼可亲,比起平时,更加温和许多,温和到一种仿佛幼儿园老师在对小孩讲道理的程度,但这种情况对于一号而言就过于惊悚了。

要知道,他单独和乐园面对面交谈的时候,乐园开口第一句话的意思是对他说,你是来找替死鬼的吗?

有这种第一印象在,一号完全没法把面前的乐园和平时的乐园联系在一起,连想象一下他们可能是同一个人都感到毛骨悚然,仿佛乐园已经被不知名的恶意怪物所替换了而他之前一无所知,他顿时感觉自己汗毛倒竖,浑身打了个冷战,想往后退,又不想就这么放弃乐园。

他几乎是有些哆哆嗦嗦盯着乐园问:“你是什么东西?!”

乐园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有理解他的脑回路,就没开口。

一号往后跳起来似的退了一步,喊道:“你是什么?你居然敢替换我的同伴?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几乎要哭出来了,表情扭曲,五官皱巴巴挤在一起,看起来并不丑陋,反而有点委屈的可怜巴巴,像是走丢的小狗摇着尾巴,叼着自己掉在路上的绳子呜咽着寻找主人的模样。

乐园又觉得好气又觉得好笑,还有点好奇一号究竟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摇了摇头,一号却觉得乐园这是承认了,大哭起来:“你怎么能这样?!”

乐园直起身来,身体已经恢复了正常人的模样,这当然也只是拟态,但大多数之后,只是拟态就已经够用了,不需要更多,所以,乐园也没费尽心思去考虑别的形象,太麻烦了,浪费时间,他还想有空多睡两秒,也许能多做一个梦呢。

他对做梦还是很有兴趣的。

而且,除去对做梦感兴趣的因素之外,梦境的内容似乎和他的现实状态有一点关系,不否认,有一句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有些道理的,但是,现在这个世界,这话就带着一点其他的含义,仿佛背后有深层次的幕后黑手在推动一切发生和发展,乐园没法视而不见。

他有种自己正在被操纵的感觉,但是,他压根没法找到任何证据,没有证据的话说出来,别人只会当成是疯子的鬼话,不能相信,他也有些不敢相信,又不想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放弃然后对其他人摆出不相信的相同态度来对他们证明你们看,我和你们是同类,所以不要排斥我。

他不喜欢那种感觉,也不喜欢那样,所以,他处于相信和不相信之间,犹豫了一阵子,想到了一句话,那话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就觉得,相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于被排斥,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排斥了,有这种情况,某种意义上说算是正常。

因为前面就有这样的例子,这是一点,第二,他也不想被人当成小可怜一样看待,感觉很奇怪,很不舒服,他倒不是觉得别人可怜自己就不好,如果因此能得到一些利益,他完全不介意。

只不过,被人可怜得到利益和只是被人轻蔑和不了解地随便而下意识地看做可怜人还是有区别的,至少,乐园很清楚,后者是完全没有利益可言的,他反而会因为其他人把他当成可怜虫而被贬低,他会损失利益,他不想看见那样的情况发生。

准确来说,他知道自己对某些情况还没什么办法,所以,他希望那些情况最好不要发生。

话说回来,一号看见乐园脸上的黑白模糊,眨了眨眼睛,有些疑惑,以为乐园的脸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被不知道什么怪物附身之后的变化,心想,是不是把怪物赶走了,这个人就会变成之前的模样?那是否算恢复正常,我不清楚,但是,总比现在叫人看见就发毛好一些。

他想着就要扑过去把乐园控制住。

乐园怎么可能轻易被他控制住?

反手将扑过来的一号按在了地上,只听得扑通一声,乐园压着一号从旁边的家具滑落,一号就被乐园死死贴在地板表面的地毯上,地毯是鲜血染就似的艳红色,没有血腥气,只有一股酒香味,格外诱人,仿佛靠近了就会因为酒气而沉醉其中长眠不醒。

地毯表面有些花纹,但乐园是看不清楚的,只觉得面前摇晃着一团模糊的旋涡似的色彩令人眩晕。

他在尽力忽视这种感觉,因为他知道,如果不忽视这感觉,他的状态只会更糟糕,他可不想自己连一步路都走不了,那简直是一个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