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没有说完,右边医生就被表白护士冷着眼睛笑着杀死了。

那些没有说完的话,就像是他喉咙里慢慢涌出来的呕吐物,一点点溢出来,从他的嘴边滑走,没有留下美好的痕迹,也不能明确清楚地告诉后来人,看见他,要知道,这里有危险,要知道,他不是贪生怕死的人,要知道,他是慷慨赴死是了不起的一个人。

他的未来从现在起就断掉了。

他就这么死了。

表白护士抱着他,过了一小会儿,他慢慢从地上站起来,笑眯眯地打开了门。

他们走了出去。

走廊上,游荡在医院内部的护士长和传染病病人还在寻找乐园和钟仁的踪迹。

乐园和钟仁就在他们身边,看着他们走来走去,乐园拉了拉钟仁:“虽然我知道我们现在很安全,不会被他们发现,不会接触到他们的皮肤和绿色黏液,也不会被他们传染,但是,我觉得我们跟他们保持距离还是很有必要的事情,我觉得跟他们走在一条路上都有点害怕。

而且,我们现在已经不只是跟他们走在一条路上,我们完全是肩并肩走在一条路上啊!

这也太嚣张了一点。

虽然他们可能不会觉得我们过分,但是我想,他们也没什么可看的地方,我们去别的位置走吧!”

钟仁点头:“好啊,那我们去看烧伤的病人吧。”

乐园也点头:“可以。”

他们就绕开两个尸体,走到了烧伤病人的病房门口,来的时候,右边医生已经在里面了。

他笑眯眯地站在了病人的床边,低着头,看着病人,肤色是十分苍白的,脸颊上挂着与平时如出一辙的微笑,但面部肌肉看起来有些僵硬,如果是平时,别人看见了,或许会以为他是笑得太久或者笑的次数太多,才导致这样的情况,但是现在,他太古怪了。

这种样子,实在是没法让其他人看见的时候觉得现在还是安全的,如同这个躺在床上被目光看得不由自主醒了过来的烧伤病人,他在床上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头顶昏暗模糊的灯光,愣了一下,觉得奇怪,虽然这里的灯光一天比一天黯淡,也没有这么突然一下黑一大块的。

他仔细一看,发现自己床边多了一个人站在这里,吓了一跳,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喊起来,但是,定睛一看,发现不是陌生人,而是这里的医生,松了一口气,不由得语气虚弱委屈,埋怨起来:“真是的,要过来做什么这样悄无声息的?怪怕人的。你是来做什么的?”

他顿了顿,忽然高兴起来问:“是不是过来杀我的?如果你要杀了我,实在是太好了!求求你,现在就杀了我吧!”

他不仅高兴还非常兴奋。

右边医生对他眨了眨眼睛,弯下腰去,仔细打量他的表情,直到他的表情从兴奋高兴变得狐疑而后成为恐慌:“你想做什么?我告诉你!我是有亲戚邻居的!我还有朋友!你现在杀了我,我不怪你,但你要是想对我做其他的事情,我死了也不会原谅你的!

我告诉你,你要是想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现在就可以改变主意了,否则,我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你做事情之前千万要考虑清楚啊。我可不是在威胁你,我要请你想清楚一点!你看起来真是没有一点清醒的样子。你的衣服怎么回事?”

右边医生好像没有听见病人的话语,盯着病人的脸,喃喃自语:“你想死,是不是?我知道,一直让你这样活下去,实在是太痛苦了,都是我的错,没有药品,没有能力,没有更强大的人际关系,也没法活下去,都是森*晚*整*理我的错,对不起,实在是太对不起了,我已经知道错了。”

他笑道:“我会让你解脱的,你放心,我会让你解脱的,你不是早就想这样了?你不是很早之前就在每天催促我,让我帮助你吗?我会帮助你!你相信我,很快的,很快乐,你不要反抗,你不要害怕,不会很痛的,我会帮助你,我是个医生,我会帮你,我知道人体结构……”

他重复着“很快,很快啊”,拉着了旁边的输液瓶子底下的输液管子,一下子拽过来,烧伤病人啊了一声,仿佛被踩了一脚,非常愤怒而恐惧地对右边医生喊道:“你清醒一点!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正常,我不希望你之后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又开始反悔,那是我在痛啊!

我不接受你这种古里古怪的行为!你还记得你之前对我说什么吗?你说你不能这样对我,你说你不可能杀了我,你说你不会放弃我们,你都忘记了吗?你要对我说清楚,你为什么这样,否则,我是不会相信你的,我有理由怀疑,你其实就是想折磨我,我不会让你轻易得逞的!

你听见没有?你的计谋不会成功的!你的想法也不会轻易实现!你要认清现实!”

这话突然就刺激到了右边医生,他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额头却猛地绷起了紧张的青筋,他咬牙切齿似的,笑着轻声说:“我讨厌听别人说这样的话,尤其是对我说这样的话,你知道你现在有多讨厌吗?本来我想,杀了你,也许你可以进天堂,但是我现在改主意了!

你这种垃圾应该下地狱!你怎么敢对我说那样的话?你怎么配对我说那样的话?都是你的错!你的错!如果不是你太穷,没法转移到其他医院或者诊所去,怎么会到我面前?如果你们不是到了我的手里,我怎么会落到现在这种每天无法闭眼的工作状态之中?都是你们的错。

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得到一分钱的工资了,你知道吗?一分钱的工资都没有,还需要连轴转,努力工作,对外说,你们相信我,根本没有问题,只需要坚持下去就好了,我们的生活不是比从前好了许多吗?我们已经过得很不错了,你们看其他人,连工作都没有,多颓废啊!

可是,我心里知道,这些话都是自欺欺人,大家是没有选择才相信我的,可是我辜负了他们对我的信任,我怎么能变成这样呢?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讨厌这样的自己,你们也应该被讨厌,知道为什么吗?你们是罪魁祸首,如果没有你们,我才不会在这里。

如果没有病人就没有医生,没有医生就没有医院,没有医院,我就不会找到这份工作,不会没有工资,不会这么忙忙碌碌却一无所获,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凭什么指责我?凭你这种垃圾不要脸又倒霉吗?你什么能力都没有只会怨天尤人,你死了活该。

你这种人就应该早早去死,你都没有死去,我却要去死,我真是好惨,我已经死了,我变成鬼回来找你,你不是早就想死吗?好啊。好。我成全你,也成全我。这样不好吗?再好不过了。你应该感到满足。我们会感到快乐的。

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光明的未来,哈哈哈”

右边医生已经死了,他本来说,到了天亮就出去,可是,他等不到天亮了,他只能永远待在黑暗之中,他不甘心,但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而且,连这点不甘心,都全然出自他死前最后一段时间的心绪,而非他本人现在的意愿,他已经没有自我意识了。

现在的身体,是传染病在控制,也就是说,现在这具尸体的一举一动,都不属于他,但因为尸体头上的这张脸,不出意外,这尸体做的任何事情都会落在他头上,最后的结算时间也肯定会因为这张脸而把错误都归咎到他身上。

这件事看来还真有些悲惨,说不清哪里最惨哪里更惨,但是无论怎么看都很惨。

他活着的时候,想尽办法要和错误撇清干系,死了之后,却不得不全盘接受不属于他的错误,这实在不能不说是嘲讽。

烧伤病人被右边医生用输液管子勒死了,死的时候,眼珠突出,嘴巴长大,牙齿微微往外倾斜似的直直从嘴唇底下冒出来,仿佛雨后无法控制破土而出的春笋,嘴唇的颜色乌青而泛白,脸色是一种诡异的青黄色。

看起来很可怕,右边医生站在病床边上,慢慢松开了用力的手,手上的青筋一点点落下去,他的脸上依旧挂着热情洋溢的温和笑意,笑容和尸体的可怕程度几乎没有差别。

右边医生似乎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大股大股的绿色粘稠液体一下子从他的嘴里冒出来,几乎是喷射,落在了病床上烧伤病人的脸上,病人的眼睛还是睁着的,从这张脸和这双眼睛看,他这算是死不瞑目,但周围没有人,因此没人帮忙也没人知道,他究竟是不是自愿。

右边医生认为自己很清楚这件事,因此他笑着对尸体说:“很高兴认识你,谢谢你愿意承担责任,罪恶是属于你的,错误也是,我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比你好千百倍,希望你知道这件事……”

粘稠的绿色液体一点点深入了烧伤病人的眼珠子,那颗死了的鱼眼睛似的眼珠子突然转动了一下,烧伤病人眨了眨眼睛,缓缓坐了起来,他的身体内部开始融化了,而他的体表绷带一点点往下脱落,露出里面惨不忍睹的破损皮肤,看得出来,对一个活人,这是酷刑。

他的脸颊也挂上了笑容,他看着右边医生说:“感谢你杀了我,我很高兴,我总算得偿所愿了,谢谢。”

右边医生点了点头,温和地笑道:“不过如此,没有关系,不需要道歉。”

他们两个对话简直驴唇不对马嘴,但是很顺利地进行下去了。

钟仁和乐园找到了在其他地方躲藏起来瑟瑟发抖的跟着他们进入医院的那一队人群,和他们一起,走出了医院的大门,一道光亮飞过来,将他们笼罩住,他们感觉自己的眼睛有一瞬间失去了目视的能力,紧接着,他们往外走了一步,好像半路上踏空了一节楼梯的感觉。

他们回到了那个小院子里面。

“我们回来了?”

“实在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