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长护士听清楚了护士长的自言自语:“太浪费了,太浪费了,怎么能这样呢?太浪费了,我们已经没有更多的东西可以用了,不能浪费,不能这样,我要捡起来,我要节约,我们要注重节约,这是应该的,这是医院的规定,你们应该遵守规定,连这个也不知道吗?
现在的人真是太浪费了,真不应该,这是不对的,我们要做点什么,比如现在,把这些东西捡起来吧!只需要捡起来就好,虽然是用过的,但是,很明显,我们只需要做一件事,这些用过的东西就可以重新使用了,这就是节约的精妙之处!
年轻人都不知道这一点,真是太可惜了,我要教导他们,希望他们能明白这个道理,不能浪费,要节约,要节约,不能浪费,越来越不知廉耻了,一点也不知道别人的苦楚,要不是这么多的病人,忙得脚不沾地,我都懒得多说一句,这么多病人,他们怎么能丢这么多垃圾?”
乍一听,好像却是前言不搭后语的乱说话,仔细一想,却并不是那样。
年长护士知道护士长现在在说什么。
她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觉得自己危险极了,仿佛学生时代坐在教室发现倒数第一排的玻璃窗旁边就是过来检查学习情况的教导主任的脸,而一转头,以为前面很安全,却猛地发现,班主任的脸就在前门的空位渐渐出现了。
哪里都不安全,不是恐怖片炮灰发现自己即将失去生命的不安全,是怕被抓包影响之后的生活和未来发展的紧张的不安全。
年长护士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她的身体有些僵硬了,感觉更冷了,两条腿微微发抖,手臂也是,但手臂大概是因为处理了太多的病人,累得颤抖,衣服跟着她的身体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她的脚下已经爬出一大堆的蟑螂慢慢从她的鞋子爬上来了。
护士长低着头,伸出手去,站在半人高的巨大垃圾桶旁边,脸上还是那样的微笑,毫无疑问,她并不是因为高兴才笑,是得了传染病,失去了本来的自我意识,脸部肌肉无法控制,而在最表面反应出的一种感染症状,她不得不笑,这不是好事,是厄运。
年长护士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几乎两眼一翻,晕倒在地上,她有点站不住了,在心里疯狂谴责之前有机会却不离开的自己,骂道,你是个蠢货吗?这种时候都不走?刚才那么好的机会!现在好了,没有机会了,你又想离开了,你以为这是随便你的事情吗?这可怎么办!
呜呜呜
护士长两只手都在垃圾桶里面翻找了一阵子,一开始,年长护士在旁边看着,不知道护士长在找什么东西,在她的记忆之中,护士长并没丢东西,更别提丢东西在垃圾桶里面,理论上说,护士长不可能在垃圾桶里找到要的东西。
年长护士鼓起勇气,张了张口,想提醒护士长,又觉得害怕,不由自主退缩了,重新闭嘴,只能站在原地,直直看着护士长,慢慢转过身的影子挪动。
年长护士缓缓眨了眨眼睛。
护士长笑眯眯的,将一大把用过的医疗物品从垃圾桶里面捞出来,就像是两只手捧着一盘满是滚烫热油的热辣花椒鱼,她将那些东西丢在了旁边的一个筐子里,那个筐子是平时专门处理医药品的,年长护士处于职业条件反射对护士长提醒:“对不起,那个东西不能用!”
说完话,年长护士才想起来,这话不该说,但幸好没有引起护士长的注意,年长护士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身体猛地一晃,一下子整个人都坐在了地板上,她现在是没什么力气做其他的事情了,只能坐在地上,睁着眼睛望着护士长疯狂又莫名其妙的行为,不停地大喘气。
就像一个哮喘患者发病而没有得到治疗的样子。
连声音也是那样。
年长护士再次庆幸护士长没有注意到自己。
护士长似乎是被年长护士的喘气声音影响到了,也开始喘气,她的声音很奇怪,就好像鼻子和喉咙里面都藏着一大团无法轻易处理掉的浓痰,听得叫人很难受,但年长护士这个时候又不可能提醒护士长说,不好意思,护士长,你的声音好像有点问题,不如你去检查一下吧?
那也太好笑了。
且不说,护士长是否听得见,听见了之后是否会检查,就说这话要是说出来,但凡护士长还是正常的状态,年长护士都得被狠狠修理一顿,年长护士也不愿意现在开口说。
她干脆用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两只眼睛,但紧接着,因为只能听见声音,她觉得很不安全,她就慢慢挪动自己的手指,从打开的手指缝里往外偷看,算是掩耳盗铃。
她知道自己这是自欺欺人,但是,她又不敢瞪大眼睛仔细看护士长的行为,要不是手只有两个,一个要撑着地板免得自己躺平,一个要挡住眼睛,她恨不得再出两只手,把自己的耳朵也堵上,免得不小心再听见护士长的什么奇怪的声音,更加害怕。
年长护士心想,有些东西确实不应该看,也不应该听,我算是知道,森*晚*整*理什么事情需要保密了。
比如现在这种事情,说起来没人相信,不说自己心里像一把火烧得慌,麻烦透顶,只希望早点一口气忘干净了,那才是好事,算了,再多说两句更难忘记了,不提也罢。
护士长还在喃喃自语:“不能浪费,不能丢掉,太讨厌了,现在的人都是怎么素质啊?这些糟糕的垮掉的没有被教育的年轻人,新一代都太浪费了……”
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将那些从垃圾桶里面捞出来的用过的医药品放进筐子里,直到那个筐子都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像一个下一刻就会自己炸开的皮球,她才有些意犹未尽地停止了从垃圾桶里面捞垃圾的行为。
就在年长护士以为护士长不会继续做什么奇怪的事情的时候,护士长站在原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艰难地转动生锈的脑子,又转了个面。
这次,护士长面向了一个巨大的光洁溜溜的机器。
年长护士知道这个机器,也会使用这个机器,因为这个机器就是护士清洗消毒某些可以重复使用的东西的时候会用到的辅助用具。
说得简单一点,这是个有水的迅速加热医疗仪器。
年长护士眨了眨眼睛,一时间不明白护士长想做什么。
护士长在年长护士的目光之中,伸手去打开了这个机器的盖子,这个机器的最表层是门一样的东西,打开之后,底下是平静的水面,护士长伸手进去,摸了一下水,似乎在感受温度,她好像觉得不够,低头看了一眼,收回手,拿了旁边装满垃圾的筐子,放到了水里。
正当年长护士以为这就完了的时候,护士长打开了机器的开关,机器里的水迅速沸腾了,那些平静的水开始往外冒泡,发出咕嘟嘟,咕嘟嘟的声音,里面往外冒出一些白色蒸汽,年长护士感觉自己的视野模糊了一瞬,就是那么一瞬间,护士长将两只手也伸进去了。
年长护士还以为自己是头晕眼花所以看错了,连忙将自己挡在眼前的一只手放下来,仔仔细细盯着护士长看,发现并没有看错,大为震惊。
护士长就像她一开始看见的那样,两只手握着装满垃圾的筐子的两边耳朵,将手和筐子还有筐子里的垃圾,全都放进了高温的水之中,随着冒泡的声音渐渐变得像普普通通的背景音的时候,年长护士回过神来,瞪大眼睛,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想第一时间离开这里的,但好奇心驱使着她往前走,以至于,她的第一反应是走向护士长,检查真实的现场状况,心里想,我在这里,我是当事人之一,要是之后护士长找我的麻烦,我也可以说点什么来给自己解释,不是我不帮忙,是我不知道怎么办。
年长护士靠近了护士长,更清楚地看见,护士长的两只手,没有手套,就那么泡在沸水里面,渐渐从肉色变成粉色,再从粉色变成粉红色,微微往外渗出血液的样子,但是,被这么热的水浸泡,蒸煮,一段时间之后,再说这里面还有正常的血管可以往外流血,未免过于离谱了。
年长护士一时间脑子短路,都想不出来任何的话形容眼前的场景。
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连本来考虑的,之后见到其他人就转述现场情况为自己解释的想法,也消失不见了,在身体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对着护士长喃喃开口,十分震惊道:“护士长,你究竟在做什么啊?”
护士长似乎是听见了年长护士的话,慢慢地转过头来,一脸微笑地看着年长护士,仿佛担心惊扰到了旁边休息的幼儿园小孩似的,轻声说:“不能浪费,要节约,只需要处理一下,它们就都可以用了,难道不是吗?我们应该节约,你要记得,不能浪费,节约,就快好了……”
她反反复复说着那些说了很多次的话。
年长护士迷迷瞪瞪想起来,就算是护士长正常的时候,也常说这样的话,对着他们,最普通的问候,第一句话就是,不要浪费啊,第二句大概是,要记得节约,我们的东西可不多。
年长护士想起之前的护士长,打了个哆嗦,跌坐在地上,四肢着地地想要离开这个房间。
她一直记得这个,但就是大半天没有走出去,如果神志清醒,她大概会疑惑,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但她现在完全混乱了,又是恐惧又是慌张,深吸一口气,闻到空气之中,隐隐约约传来的,近距离的护士长的两只手被煮熟的气味儿,顿时干呕一声,想要从内而外地吐出来,皱了皱眉,没有在这里吐。
因为她还记得,医院需要保持整洁,现在没什么人了,弄脏只有自己打扫。
她不想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