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车很难,可在车上站着也不容易,买站票的人很多,她被挤得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刚才挤上火车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没吃早饭,现在能站着都全靠一口气撑着。

渐渐地这口气变得倦怠了,穆静的意识也变得模糊起来。她重新恢复意识时,已经躺在了卧铺车厢。

她一睁眼就见到了一个瘦瘦高高很清俊的男人,那是她第一次见瞿桦。她所在的车厢到处挤着人,到处充斥着人的气味,头油味汗酸味,以及衣服上沾上的机油味,这种味道她自己身上就有,挤火车的时候她蹭的,各种味道混合起来,她憋的简直喘不过气来,而眼前的男人依然可以保持他的风度和他衣服上的来苏水味,穆静猜他是个医生,大概是出来的急,脱去了白大褂,却没把身上的味道脱掉。

穆静不知道眼前人有没有透过眼镜看见她没有任何风度的骂街,但一定闻见了她身上的机油味以及其他被沾染的味道。她有些不好意思,从床铺上站了起来。男人让她再躺会儿,她躺的床铺就是他的。

男人这时才告诉她,刚才她晕倒了,不过现在没什么大碍,不过为保险起见还是应该补充些糖分。语气很像一个医生。

他告诉穆静他姓瞿,穆静便称呼他为瞿大夫。她说话的声音有点哑,刚才骂街骂的。

穆静想到一下车她就会和这位瞿大夫再也不见,而他可能看到了自己歇斯底里的样子,现在再矜持,没准会让他认为自己精神错乱。她干脆毫不得体地大嚼瞿大夫的压缩饼干,一边吃饼干一边往嘴里灌瞿大夫沏的糖水,吃饱了她才有力气再去站十多个小时,站的时候她只能选择脚尖着地或者脚跟着地,那太考验她的体力。

灌糖水的时候她不小心把自己给呛着了,瞿大夫让她不要太着急,糖还有,他从列车长那里要了好几勺。

穆静说:“够了,不用了。”嚼完压缩饼干,她从自己包里取出钱和粮票给瞿大夫。

瞿大夫拒绝了她送过来的钱和粮票,穆静坚决要给他,她不能白吃人家的东西。推拒中,两个人的手指碰在一块。那确实是一双医生的手,修长苍白还暗暗残留一股来苏水味。给钱时穆静也展示了自己凶悍的一面,她把瞿医

生的手拽过来,把钱和粮票塞到她手里,塞完没给瞿大夫反应的余地,拿起包就要回她原来的车厢。

拿包的时候穆静才发现自己包的拉链崩开了,她包里放着一本西方油画册,那是她费了很大功夫找来带给弟弟的,费霓说她的弟弟醒了,记忆却没恢复,费霓让她带些能勾起她弟弟的东西过来。她在画册上包了一个书皮,书皮上写着高等数学。那本西方画册有很多不符合时下风气的地方,如果姓瞿的打开了封皮,发现了书里的真实内容,举报她怎么办,真正保守的人很可能以为她是一个不检点的女人,够格称得上女流氓。而对于真正的流氓或者说斯文败类,没准因此以为她的作风豪放,很容易到手。想到这一点,刚开始放松的心情马上绷紧了。“

“我看见你包的时候,拉链已经开了。”

多年养成的警惕心,让穆静并不完全相信瞿大夫的解释,可瞿大夫这样说了,她也只好说:“这拉链可真不结实。”

“你是学数学的?”

穆静很警惕地说:“只是有兴趣而已。”

她拒绝透露任何和她身份有关的信息,接下来瞿大夫问她目的地是哪儿,她也撒了谎。

“你不用走了,我马上就要下车,你去找列车长补一张卧铺票,我已经帮你说好了,就是这个位置,不过刚才我跟列车长说的是终点站。我听你的口音,你很像那里人。”

瞿桦在她醒来之前就听出了她的口音,那只能是听到了她骂街的声音,她骂的话太不堪入耳,她现在连想都不愿意回想。

瞿大夫的好心远超出穆静的期待,让晕倒的她躺在他的床铺尚属于正常的好心人范围,可现在这个第一次相识的人把卧铺票也帮她考虑好了,不仅超出了她的期待,也超出她的理解。当然也有好心人,但瞿大夫不像,他看着对人很冷漠,而冰冷的镜片则更加重了这种冷漠感。

看出穆静的迷惑,瞿大夫向她解释:“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这句话换别人说很像是搭讪,可出自瞿大夫嘴里,穆静便难不相信是真的。她也愿意相信是真的,而不是套她的话。

瞿大夫为她拉上帘子,让她在此多休息一会儿,马上就要到站了,他要去出站口等着。等瞿桦走后,穆静马上翻出她给弟弟的画册,她在画册上问到了淡淡的来苏水味,味道很淡,但她就是闻到了。画册上还夹着一张贺年卡,那是她画的画,弟弟写的字,署名是她哥哥,哥哥从小就有神童之称,小学就把中学的物理化学搞通了,可他的字画都很差,给朋友写贺年卡也要弟妹帮忙,她不像弟弟,通过画贺年卡管哥哥要好处,她很愿意帮哥哥的忙。弟弟要的好处也是孩子要的好处,只要哥哥教他怎么做烟花。这些年来,她每当看到这张贺年卡就会想起当年她们一家在一起的日子。家人四散,她的弟弟还躺在医院里。

眼下她却没时间伤感,她给弟弟的画册被那人看了,贺年卡上还有她哥哥的名字,这本书是个隐患,无论如何不能要了,她把画册裹在衣服里去了火车卫生间。画册最终通过车窗掉到了车窗外的庄稼里。她闭上眼,看着手里的贺年片,眼泪落了下来。

从卫生间出来,她的眼泪已经干了,拿着证明材料去跟列车长补票。自始至终,她都没问列车长,这个位置的上一个乘客叫什么,她只知道他姓瞿。她只祈祷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他,尽管她的把柄已经被销毁了。回来时发现床上多了一包压缩饼干,大概是她刚才吃得急,那个姓瞿的大夫看她像个饿死鬼,给她留了一包。

躺在卧铺上,穆静心里想那人一定没在床上躺着,她没闻到来苏水味。

直到在终点站下车,穆静也没遇到人来找她的麻烦,大概是她以小人之心夺君子之腹了。

大概是对他很重要的一个人,才会仅仅因为像就为她想得这样妥帖。

至于有关瞿大夫的其他,穆静并没有去想,她此行最重要的就是看她的弟弟。

穆静自从书面和父母划清界限后,只能通过弟弟悄悄地给父母邮寄些东西。她和弟弟以前并不亲密,但血缘这东西就是这么奇特,有些话不需要说就能够彼此了解。她给方穆扬在吃的之外还寄了一双女鞋一双男鞋,信上只说给他寄的,方穆扬没问为什么给他寄了女鞋,寄的男鞋尺码也不对,下次来信只说鞋很合脚,接到鞋喜极而泣,她便知道鞋子弟弟已经转寄给父母了,因为这鞋对他来说完全不合脚,他也不会喜极而泣。吃的东西她相信弟弟会留着,她的三弟一向很会照顾自己。

她怎么也想不到一向很会照顾自己的弟弟竟然把自己搞到了医院,她接到消息的时候没哭,在医院里看到弟弟的时候没哭,坐返程火车回去的时候她才哭了,她的弟弟躺在医院没有醒,而她必须回去工作,因为她的出身,她在工作里也受着种种考验。她这次来,是因为费霓给她打电话说方穆扬醒了,但没有恢复记忆,她带来的画册因为她的谨慎也被她丢到了窗外,此刻她带给弟弟的只有一张年代久远的贺年卡,她的弟弟看着贺年卡笑,跟她说要回家,可哪有家啊,弟弟病了,她跟父母也彻底断了联系,至于她的哥哥,因为事业连自己的小家都顾不上,怎么好让嫂子知道。一家五口,只能她来看他,也只是看他而已。

她跟弟弟说过去的事,因为有费霓听着,她跟弟弟说的都是他小时候怎么和还在改造的父母做对的事情,这表明弟弟始终站在正确的立场上。费霓大概听出了她的言不由衷,主动关上了窗子,又跟他们说她要去外面买点儿东西,得过段时间才能回来,而下午护士也不会再进来了。说完就关上了门,给姐弟二人留下了

叙旧的空间。

穆静这时候才和弟弟提起他们一家五口在一起的日子,虽然并非十全十美,可总是乐比愁多的,而她的弟弟那时候总是那么快乐,纵然有许多烦心事找上他,他也不当回事。

她摸摸弟弟的手,看他的手指头,就知道他被费霓照顾得很好,可费霓总不能一直照顾他。

穆静来的这么短暂,完全没能唤醒弟弟的记忆,可时间到了,她不得不离开她看着方穆扬身上的新衣服,又看看费霓,费霓的衣服已经被洗得泛白,比上次她来时还要更瘦。费霓为照顾她弟弟已经受了许多累,怎么能还花她的钱。她拿出她带来的两百块钱和置换的全国粮票给费霓,费霓不要,她一定要给她,这已经是她为弟弟所做的全部。至于更多,她无能为力。

回程,穆静比来时要从容些,没有那么挤,她也买到了坐票,可她心情甚至不如刚来的时候,来时她对弟弟的康复还有希望。

还有五站到达钟点,她座位旁边的人换了。坐她旁边的男人脱了鞋歇脚,那味道很不好闻。她以为那人一会儿就会把鞋穿上,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选择了沉默,可下一站都要到了,旁边人还赤着脚。

穆静忍不住说:“请您把鞋穿上。”

那人好像没听见,仍赤着脚。

“车厢是公共场所,不是您的家。”

“这也不是你的家,我愿意脱鞋,你管得着吗?你也太拿自己当回事了,这么多人怎么就你一人有意见。你看不惯,你也脱啊。”

这次穆静没有骂街,她并不擅长骂人,来时的骂人只是应激下的举动。

“如果您不打算把鞋穿上,那我建议您换个位置,您可以问问谁愿意和脱鞋的你坐在一块儿?”

那人在穆静的建议下穿上了鞋,换了个坐姿,翘起了二郎腿,鞋正贴在穆静的裤子上,那意思是你不是让我穿鞋吗?我现在穿了你满意了吗?

穆静正要起身去找列车员,她听一个声音对她说:“既然你不愿意坐这儿,我愿意和你换个位置。”

穆静转脸就看见了瞿医生,他这次回程也是在卧铺车厢,他把位置告诉了穆静,让她跟自己换个位置。

无论怎么看,这都不是一个公平的交换。穆静不肯换。

这会儿她旁边的人说话了:“你这人怎么回事儿,吵着让我换走的是你,这会儿赖在这儿的还是你,你到底想要干什么?莫非你是想……”

穆静的火气也上来了,“你要是再这样,我就去找乘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