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漪没再说话,向费霓道了再见,她想说对不起,又想起费霓说原不原谅是方穆扬的事。方穆扬早就原谅了她,原谅得太早了,不知是方穆扬早就看出了她的懦弱还是对她太不在意,她有时宁愿原谅得晚一点,甚至永不原谅她,那样至少说明他曾对她有过期望或者在意过她。也只是有时而已。

待凌漪转身,费霓对她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方穆扬会澄清的。”

凌漪还是不够了解方穆扬,方穆扬完全不会为这类痴情故事里的男主角感动,只会觉得他们犯傻,尤其是他自己做,是真的他尚且不愿公之于众,是假的他当然更要澄清。

凌漪站在那儿,停顿良久,终于吐出两个字:谢谢。

费霓并没有听见这两个字,她早已转身向前走远了。

她要再不去校门口,方穆扬就该到校内找她了。

第112章

方穆扬给周护士写了一封短信,在感谢她当时对自己的细心照顾之外,又请她澄清两点:第一,他在乡下一直好好劳动,不是在劳动,就是在想怎么能更好的劳动,并没有时间交女朋友;第二,他之所以把名额让出来,是因为他想上美院,并不想去其他院校。随信附去的还有一包巧克力,这次专门请周护士一个人吃他和费霓的喜糖。

周护士写错了,自然由周护士去澄清。

对于周护士旧事重提,方穆扬把她当成好人办的坏事,他要是另写一封澄清信登在报上,像是对她进行公开处刑,既没必要也显得大题小做,他只希望这件事尽快过去,留下的痕迹越小越好。

费霓一直想上大学,而他却把名额让给了别人,他自己虽然不当成什么大事,可一直是费霓心里的一个槛儿,无论他怎么解释,最终都要落在他把费霓最想要的东西给了别的女的。他也不能说,他就算想把名额让给费霓,也得费霓跟他在一个知青点啊。好在费霓考上了大学,这个事终于可以忽略,可有人偏要唤醒费霓的回忆,还要把他刻划成他让出名额是因为一腔痴心。这么一个男的,费霓还满怀爱意去照顾,别人可能会为之感动,他只觉得费霓跌份儿。

方穆扬见到费霓还想着怎么跟她解释,没成想费霓根本没提这事儿,她只是问方穆扬入选美展的进展,方穆扬告诉费霓他只入了初选,之后就再没通知他,按照评选时间他肯定是落选了。他本来就没打算参选,初选入围也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但费霓却很重视。

费霓为他落选找原因,问题可能出在他的立意上,他虽然画的劳动人民,但画的是劳动人民在休息,现在大家都在热火朝天搞建设,还远没到松弛下来享受劳动成果的时候。而且他画的太闲适了,不符合时下的审美趣味,能让他过初选,已经算得上对他画技的肯定。费霓发现,方穆扬的画其实是没什么时代印记的。

她学着别人的语气说:“劳动人民明明大部分时间都在劳动,你干嘛非要逮着人家休息的时间画。”她心里为方穆扬鸣不平,如果嫌他立意不对的话,明明他的画也可以解释为在鼓励劳动,劳动过后才能更加享受到休息的快乐。

方穆扬马上检讨:“我太落后了,只想着休息,今晚就请你帮我补补劳动的课,让我也进步进步。”

“在补课之前先吃饭吧,你想吃什么,我请你。”费霓发觉方穆扬竟然瘦了,存款虽然在她手里,但她也给方穆扬留了一部分,那钱足够他每个星期下几顿馆子。

两人到了馆子,费霓让方穆扬点菜。方穆扬点得比费霓预计的多,这些天方穆扬大多数时间都在食堂吃,食堂难得有个肉菜,一下课就被哄抢光了,那抢东西的架势仿佛画画是个纯粹的体力活儿,不吃就干不下去。偶尔方穆扬一个人下馆子,点菜也点的很克制。他现在不工作,也不画连环画了,时间不是用在上课,就是用在画自己喜欢的画上,没时间匀出时间去赚钱。家里是有存款,可那是用来给费霓买房子的。还是两个人下馆子比较好,可以多点几个菜,也不觉得奢侈。

他这样奢侈,费霓也没拦着。方穆扬瘦的确实像最近没吃过好的。费霓不知道,方穆扬婚前虽然惯爱享受生活,但碍于钱财有限,也只是偶尔下下馆子,钓个鱼给自己烤着吃,大部分时间他享受生活的方式是画画。他是结婚后才要求每天都吃得不错。

方穆扬来之前还以为费霓会不高兴,双重的不高兴,既为他的落选,也为报纸上的事。可费霓竟然一句没提。

费霓开始并没怎么把报上写的当回事,当她和方穆扬一起考上大学的时候,方穆扬把大学名额让给了谁,怎么让的,就都不重要了。凌漪的解释,对她来说是意外之喜。

她安慰方穆扬:“过初选也挺好的,落选也不是因为你画的差,要是我是评委,我就给你评一个一等奖。”

方穆扬此时并不谦逊,反而顺着费霓的话问下去:“你准备奖励我什么?”

“奖励你拉琴给我听,这么多天都没听众是不是非常的寂寞?”

确实寂寞,觉得床太大了。

因着许久不见,费霓今天对方穆扬格外的温柔,直到她在画室看到方穆扬用家里吃饭的碟子调色,还不只用了一个。

费霓在橱柜里看到唯一仅剩的碟子,她两周不回来,家里餐具就都变成了调色盘。方穆扬正在画一幅大画,半面墙那么大,他从学校回来就在家画画,临时拿碟子救急,本想着今晚下馆子,费霓不会看到餐具,明天再买俩补上,今天他只特意收拾了下浴缸,他自己天天洗冷水澡,并没用过,今天费霓回来,自然要让他好好洗个澡。

费霓又气又笑,“你是准备从今以后吃颜料了吗?”她只离开两周,家里就充斥着方穆扬的独居气息,床单换上了新的,和过去的差不多,但费霓还是看出了区别。

“咱们的旧床单呢?”

“有新的了,还要旧的干什么?”

“旧的又不坏,可以换着用。”

“换的时候再说吧。”旧的已经被方穆扬洗破了,还缩了水。方穆扬天天都洗完冷水澡再睡觉,那天是个例外,他画完画就实在睁不开眼直接倒在了床上,第二天醒来就在床单上闻到了松节油和颜料混合的味道,床单怎么洗也没用,在费霓回来之前他自己又铺了几天,直到昨天,他才买了新的换上。

费霓发现,她走之后这个家就很不像家了,只是一个住所。

“我现在就要看。”

方穆扬以前并不怎么在乎这种事,床单脏了,洗洗就算了,上面有残留的颜

料不要紧,有洗衣粉味他就放心了。但费霓好像还挺在乎的。

方穆扬并不想让费霓看被他报废的床单。

“别看床单了,先看看我。”方穆扬拿鼻尖去蹭费霓的脸,“咱们两周没见,你就不想看看我吗?”

“你这人不是很会享受吗?”在有钱下馆子的情况下怎么会瘦了?

方穆扬截住了费霓的话,“你不是说要给我补补劳动的课吗?”

费霓给方穆扬补了一夜的课,前半夜是自愿的,至于后半夜就由不得她了。

第二天方穆扬收到了美展组委会寄来的信,组委会副主席力排众议要求对他的画重新评审,最终他进了获奖名单。

费霓的课白补了。

第113章

穆静第一次见瞿桦,是在火车上。

她坐火车去看还在医院的弟弟,费霓给她的学校打来电话,告诉她弟弟醒了。她火车票买得急,只买到了站票,她眼见着别人一个个不是挤上了火车,就是被家里人推上了火车,而她连原地都没固守,反而被拥挤的人群挤得后退了半米。她知道按照顺序排队上火车是不能的了,她也加入了往里挤的人群,可她完全没有经验,怎么挤也挤不进去。

火车马上就要开了,她前面的男人不是正挤着上车,就是把家属往火车上推,她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个人,论力气绝对不是他们的对手。她只请了三天假,她的弟弟还躺在医院里,无论如何,她必须乘上这班火车,想到这儿,她抛却了矜持,拼命从两个男人的夹缝里给自己挤出一个缝隙。如果火车没那么挤,甚至还有空位,让一个年轻漂亮看起来还很柔弱的女孩子先进去,许多男人都乐意做这个人情,发扬自己人性善的一面,但到这个时候,年轻柔弱的女人便成了他们挤下去的优先选择,旁的男人体力上也很有优势,不是那么容易往下挤的,泼辣的大妈通常也惹不起,只好先齐力把弱的挤下去,这时候一个年轻女孩子拼命去挤,反而有人会想,一个年轻女孩子挤在两个男人中间,身子全跟人贴着,实在是太不得体了。

穆静这时候的姿态在有些人看来很不得体,可跟她的目的比起来,得体算个屁!她就要成功了,却又被人往下拉。“妹妹下来坐会儿。”拉她的人是当地的小混子,有人没有分配工作,也不想下乡插队,就“赖”在了家里,这批人里的大多数人都是安分守法的普通人,少部分在社会游荡,以跟女孩子搭讪为乐。他们见穆静这么不顾矜持跟男人挤在一起,以为找到了同类,故意把她拉下来跟她套磁,他们有的不到二十岁,穆静看不太出年纪,便管她叫“妹妹”。

穆静只有一个哥哥,她的哥哥正在为这个国家的事业连弟弟躺在医院都不能看一眼,岂是这帮小流氓能冒认的,而现在因为这帮小混子她不能去看自己因救人而躺在医院的弟弟,她一腔愤恨无处发泄,呸了一口便开始骂街。她从小到大没骂过一个脏字,她因为父母出身被人刁难时没骂过,初恋跟她分手时她没骂过,弟弟躺在医院里她没法去照顾她也没骂过,现在她都一股脑儿的骂了出来。她骂的有些是她在现在这个城市最泼辣的那些人里学来的,连往外拉她的小混子都觉得恶毒,还有些来自于她的家乡话,拉她下来的人虽听不懂,也知道是极为怨毒的狠话,他们甚至连回骂都忘了,他们从没见过这么狰狞的女孩子,恰恰这个女孩儿有着极清秀的一张脸。她一边骂一边拼命继续往上挤。她的狰狞吓坏的不光是拉她下来的小混子,还有其他往车上挤的人,他们不自觉地给穆静让出了一个缝隙,穆静就这么上了车。

她没有座位,站在两旁座位中间挤着,因为她刚才的表现实在太惊人,整个车厢的人都忍不住投过好奇的眼神,这个现在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女孩子怎么会骂出本地小流氓都骂出的脏话。穆静一回看,那眼神就缩了回去,很怕穆静再骂出什么惊人的话。

在这种躲闪的目光里,穆静的羞耻心又摸着路找了回来。她自己都好奇,刚才的她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穆静抑制不住地眼圈红了,她仰着头,争取眼泪不掉下来。她知道刚才的自己一定极不好看,可如果是一味顾全好看她就上不了车。她必须要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