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献,谁穿了你的琵琶骨?”
男人猛地抬头,惊慌失措地望住她。
乐悦笙往他身前指一下,“这个伤总不能是在断剑崖摔的吧?”
“是。”男人厉声道,“就是摔的。”
“那你的脸呢?”乐悦笙越说越觉疑云重重,“你的脸也是摔的?”她不等回答,“断剑崖真是体贴,摔了脸,眼睛倒是丝毫无损。”
男人双目大睁,死死盯住她,“你什么意思?”
乐悦笙一段话顶在口边,又生生咽下他这一日接连受惊,精神状态极不稳定,再百般刺激,万一真的重蹈唐继之覆辙便抿一抿唇,走过去蹲下,把衣裳搭在他肩上,“没什么,我随便问问。”
“你在问什么”男人厉声大叫,“乐悦笙,你究竟想说什么?”
乐悦笙蹲在他身前,盯住男人瘦削的脸,渐渐无法克制心中冲动,倾身向前,张臂将他抱住。男人冰冷的脸颊便贴在她颈边。
“阿献,你那时候……是不是疼得很……”
男人听得清白,瞬间僵硬,凝固一样伏在乐悦笙怀里,连呼吸都不能察觉。乐悦笙微觉害怕,便握一握他的手臂,“阿献?”下一时腰间一紧,已被他死死勒住。
“阿献?”乐悦笙同他密密相贴,分明听到男人喉间格格有声,正要去推他,便听一点压抑的泣音,这是从咽喉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一点声音,尖利又变形。
如一只幼兽被人闯了巢穴的凄厉嚎叫,微弱,凶狠,却没有一点点用处。男人终于放松身体,放纵自己伏在她怀里,放声大哭这是一种毫无保留的,发泄一样的哭泣,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乐悦笙沉默地抱着他,一言不发。男人应是哭了很久,等他终于没有声音,火膛里的炉火只剩下一点残败的余烬。乐悦笙长久保持跪坐姿势,只觉双膝发麻,“我去添个柴。”
男人不答。乐悦笙推他,又被他阻拦,便好言商量,“我会很快,你会冷着的……得烧个火。”
男人摇头。
“那你与我一处过来。”乐悦笙摸摸他哭泣后濡湿发烫的脸颊,拉着他挪到火膛前头,男人身子一沉搭在她肩上。乐悦笙由着他,自己拾柴添火。
等火苗再烧起来,屋里复归温暖。男人哭过一场,如同抽走魂魄,又回归恍惚呆滞的状态,同他说什么都不答理,只是望着火苗出神,便连眨一次眼,都要隔很久。
乐悦笙舀一碗水吹凉,递给他。男人纹丝不动。乐悦笙递到他口边,“阿献,喝口水。”男人一直等水碗塞到口边才勉强张口,眼珠子却连转也没转一下,只是出神地望着火苗。
乐悦笙忍不住又问,“阿献,你坠崖之后”
“我倦了。”
乐悦笙怔住。男人耷拉着脑袋,喃喃道,“我没事,就是……倦得很。”
这是一个不能更明显的回避姿态,乐悦笙想逼问,又迅速打消念头,掌心贴一贴他脑门,“好,那你擦一擦再睡。”
男人仰起脸,“阿乐……我倦得很。”
乐悦笙被这两个字坠得心口生疼,立时让步,“那你好生睡一觉,明日跟我回家。”
男人不答,身子一沉伏在草垫子上,眼皮下沉,立刻昏睡过去。乐悦笙把衣裳拉到肩线,将他盖住。男人伏在那里,身体只有薄薄的一点,连呼吸都很微弱。
乐悦笙拾起他搭在草垫子上一只手,摊开的五指间尽是干涸的泥尘。乐悦笙转头,果然垂在一旁苍白枯瘦的一双赤足也是一样,伤痕密布,交织的血痕混着泥水,简直乱七八糟。
早前扔给他的帕子滚在火膛边,硬梆梆地支棱着,已经烤干了指望他收拾自己,真是太天真了。
乐悦笙摇头,去铁吊子里另舀滚水,拧了热帕子,展开来同他擦拭污脏的一张脸。男人撑起一点眼皮,“阿乐?”
“是我。”乐悦笙道,“我给你擦一擦才好上药。”抬手覆在他眼皮上,“你只管睡你的。”
男人闭着眼睛“嗯”一声,“我没有受伤。”
乐悦笙不理。
“阿乐……我不疼。”
乐悦笙指尖发颤,久久才能振作,“我知道了。”男人没有应声,昏睡过去。乐悦笙擦过脸颊脖颈,将帕子掷回滚水中投洗两遍,拾起男人枯瘦的手臂,从肩线到指尖洗净泥尘,等把他脏得不行的一双足洗净,帕子也要不成了,乐悦笙随手掷在火膛里。
男人自入礼城便大伤大损,入长清山更是接连恶战,这也罢了,这一日被乐悦笙连番刺激,早已力倦神疲,说是睡着,倒跟昏迷一般无二,不论乐悦笙怎么摆弄都没有什么像样子的反应,只偶尔叫一声,“阿乐。”
他叫她时,乐悦笙便握一握他的手。男人便复归平静,仍旧昏睡。乐悦笙一直等他睡沉,叫他,“阿献。”
全无回应。
乐悦笙又叫了三四声,仍然没有回答。她凑到近处,揭开一点衣衫,身前琵琶骨处伤疤纠结,色泽暗沉。乐悦笙抬手将衣衫褪得更多,果然脊背肩胛骨相对的位置,也是一个陈旧的伤痕,色泽相近,只略小一点明显的人为外伤,应是铁索之类的东西从琵琶骨穿入,从肩胛骨穿出,而且留存的时日极其不短。
乐悦笙手指尖抖得厉害,把衣衫仍旧盖回去,坐在火膛边喘了半日才能复归平静。难怪他宁肯隐姓埋名,宁肯在昆仑山那个虎狼窝里同众鬼厮混,也不肯回长清山,不肯来寻自己。
断剑崖,好一个断剑崖。
……
等炉膛里的木柴又一次燃尽时,东天已现出一点曙色,男人没有半点清醒的迹象。乐悦笙便出去拾柴,进门便听见细碎的哽咽。乐悦笙急急掀开毡垫走到近前。男人伏在那里,五指不住屈伸,却只能徒劳地握住一小束干草。没有意识的眼泪漫过男人紧闭的眼睫和翕动的鼻翼,滑过唇角,打在草垫子上。
乐悦笙将木柴掷一旁,拾起孤零零的一只手,用力握在自己掌心,“阿献?”
男人挣扎一时,撑起重逾千钧的眼皮,双目却久久不能聚焦,茫然地睁着。
“你是不是做梦了?”乐悦笙摸一摸他脑门,“别怕,只是一个梦。”
男人渐渐认清眼前人,“阿乐?”
“是我。”
“阿乐?”
“嗯。”
男人出神地望着她,足足叫了十数声才餍足,便心满意足地闭上眼。乐悦笙想回去整理火膛,指尖一紧,被他握住。她立刻放弃回去的念头,坐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