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凤端了碗炒鸡蛋,摆到玉宝面前。玉宝说,小桃呢。玉凤说,带小囝在弄堂里白相。玉宝说,唱歌比赛,练到啥程度。薛金花说,初赛刚比过。玉宝说,哪能。薛金花说,轻轻松松。玉宝笑说,还有复赛。薛金花说,八月份复赛。选手我侪搭过脉了,强劲对手不过三两。玉凤说,姆妈会得吹牛逼。

玉宝说,姐夫呢。玉凤挟根油条蘸酱油,不回答。玉卿轻声说,最近就这样,大清老早走了,披星戴月才回,问在外头做啥,死活不讲。薛金花说,还能做啥。车子卖掉、谋生工具没了,可不就跟着狐朋狗友,混吃等死。反正我讲的老清爽,再做违法乱纪的事体,听天由命,该做牢做牢,该枪毙枪毙,我百样不管。玉凤说,我也认命了。

薛金花吃完饭说,我找小扬州、做头发去,下午好吃席。玉凤说,又不是姆妈结婚、做啥头发。薛金花说,这讲不准,没准哪天、就轮到老娘我上场了。

玉凤说,看玉宝肚皮不小,啥辰光生。玉宝说,九月份,不过听讲,双胎多数早产。玉凤羡慕说,蛮好,还是双胞胎。玉宝说,阿姐还生嘛。玉凤说,生啥生,生下来也没条件养,我死心了。玉卿说,去年还好,现在里弄天天宣传,计划生育政策收紧了。玉凤说,只能讲黄胜利、命中注定无子。玉宝说,好好培养小桃最重要,一点不比儿子忒板。

弄堂里劈里啪啦鞭炮声,响个不停。玉宝感觉肚里一阵乱动,伸手安抚。玉卿说,姐夫没来。玉宝说,张维民今天也结婚。玉卿说,哦。想讲啥、终是没讲。小桃跑进来说,晓苹阿姨,让二姨去。玉卿说,小囝呢。小桃说,秦阿爷领去了。

玉宝站起身,往楼上走,刚进房,赵晓苹招手喊,玉宝,这里。玉宝走近,上下打量,笑说,霞气漂亮。赵晓苹说,坐我旁边。玉宝正要坐,司仪奔过来说,新郎倌上楼了。爷叔阿姨,快快,坐沙发当中,晓苹站起来。玉宝忙往边上让。

晓苹爷娘穿着簇新,喜气洋洋坐定。玉宝看到了陆继海,穿西装打领带,胸前贴着红花,头上抹了金刚钻发膏,头势三七开,油光锃亮。听从礼仪指导,和赵晓苹、双双跪下敬茶,晓苹爷娘接过,嘱咐几句,无非是夫妻恩爱,谦让包容,早生贵子之类的话,再将茶吃了。司仪说礼毕,两人这才站起,坐到椅子上,伴娘端来红枣莲子羹。

赵晓苹不晓哪能,突然哭起来,眼泪颗颗掉,哄也哄不住。陆继海掏出手帕,赵晓苹把脸扭开,正对向玉宝,阳光甚亮,肉眼可见,面孔妆花了,颊上两条粉渍印子,一直延升到下巴,抬手又抹了抹,胭脂胡乱染开来,嘴唇周围一圈通红,可怜相,偏又滑稽,几个不懂事体的小囡,捂嘴嘻嘻笑,玉宝突来的心酸,落下了眼泪。

赵晓苹终究还是手捧鲜花,和陆继海下楼,走出长长弄堂,上了婚车。玉宝回到家,薛金花已经做好头发,拿着镜子在照,笑说,哪能,好看吧。玉宝没响,玉凤说,美加净发乳涂多了,唉呀,一股味道,冲鼻头。薛金花说,我故意让老师傅多涂点。玉凤说,苍蝇立上面也要打滑。薛金花说,弄怂我,最开心是吧。

秦阿叔叩叩门说,走不走,虹口区,上海东北角,霞气远,路上两钟头。薛金花抚头发说,秦阿叔,我这造型好看吧。秦阿叔说,蛮好,不过味道重,我刚到门口,就闻到了。薛金花说,是吧。秦阿叔说,不过不难闻,快走吧,再不走,席要结束哩。玉卿说,哪能去,乘公交。秦阿叔说,晓苹包了几辆面包车,送我们过去。薛金花说,大手笔。

和平饭店,结婚仪式开始, 潘逸年坐在桌前,目不转睛。苏烨笑说,现在结婚,新郎侪穿西装,新娘穿婚纱,成了流行。魏太太结婚辰光,穿的啥。美琪说,我忘记了。魏先生说,这好忘记。我穿中山装,太太穿对襟宽袖红褂,特为让做旗袍的老师傅订做的,人人夸好看。美琪没响,苏烨说,魏先生记得牢。

魏先生笑说,一生就这一趟。魏先生说,潘总,那太太没来。潘逸年说,太太的朋友,也今天结婚。魏先生笑说,现在结婚的人,越来越多了,饭店生意闹忙。苏烨说,这要感谢我和潘总。魏先生说,哪能讲。苏烨说,我们搭建住宅房,改善城镇居民居住环境,是不是硬性条件。魏先生笑说,没错。苏总打算啥辰光结婚。苏烨说,我不着急。

张维民和新娘开始敬酒,魏先生被另一桌叫走。美琪隔着椅子说,逸年,长远不见了。潘逸年淡淡嗯了一声。美琪说,不要一副避之不及的态度,我没错啥。潘逸年没响。美琪说,娟娟上学还好吧。潘逸年说,啥意思。美琪说,逸年不晓得。

潘逸年思忖后说,娟娟的学校、是美琪帮的忙。美琪笑说,这不是晓得嘛。潘逸年说,为啥。美琪轻轻说,不为啥,硬要讲为啥,想让逸年不要忘记我。潘逸年怒气陡升,冷笑说,侬成功了。放下餐巾,站起身。苏烨说,做啥,要走。潘逸年没答话,径自离开。

苏烨则看向美琪,举了举手中酒杯,嘴角笑容,意味深长。

?第五十四章 问底

潘逸年回到复兴坊,才进门,听到响声的娟娟,跑过来说,大伯伯,有没有喜糖。潘逸年一言不发,掏出喜糖递给娟娟。潘家妈在织绒线衫,笑说,才几点钟、就回来了。潘逸年说,逸武呢。潘家妈说,不是讲过,去崇明岛做生活。潘逸年说,余琳呢。潘家妈说,房间里困觉,看样子,要发动了,不超过一个月。 潘逸年面色阴沉、烦躁的扯掉领带,倒杯茶,一饮而尽,潘家妈打量说,吃酒席,哪能吃得一身火气。潘逸年说,去姆妈房间,我有话讲。潘家妈放下针线,立起身,两个人进到卧室,潘家妈阖紧门。潘逸年先说,过年辰光,美琪来过。潘家妈笑说,我当啥大事体,不是讲过了嘛,初两这天,那去同福里,美琪上来坐了歇,聊聊天,就走了。潘逸年说,坐了歇,是多久。聊了啥,做了啥。除了姆妈,还有啥人。潘家妈说,有必要讲的嘎详细么。潘逸年严厉说,太有必要了。 潘家妈一吓,努力回忆说,美琪拎了礼品来,我让进客厅坐,吴妈去煮酒酿水铺蛋。寒暄几句,阿琳从房间出来,我介绍两个人认得。阿琳坐下来,陪着聊天,聊啥,聊婚姻家庭、生儿育女,还能聊啥。吴妈的甜汤,迟迟不端来,我就去灶披间催促。后来么,一起吃甜汤,当中逸文回来,陪着吃了一碗,聊了聊,吃好甜汤,美琪就告辞离开,还给了娟娟压岁铜钿。逸武往黄浦江钓鱼、快天黑才回来。潘逸年说,姆妈去灶披间,余琳陪着美琪。潘家妈说,没错。 潘逸年不响了,抬手揉着眉间的疲倦。潘家妈担心说,到底哪能啦。潘逸年说,姆妈,可有和美琪,提过娟娟上学的事体。潘家妈说,我十t?三啊,提这做啥。潘逸年说,没提就好。转身要走,潘家妈拉住说,不要讲话讲一半,要让我知晓。潘逸年说,我老早讲过了,美琪不简单,伊嫁的男人,我更惹不起。电话我会换掉,美琪要再来,随便讲两句打发走。 潘家妈说,我闯祸了,是吧。潘逸年微顿说,不怪姆妈,是人心难测。潘家妈说,我懂了,我不会再让美琪、进门半步。 潘逸年出了卧室,叩叩逸文的门,逸文睡眼惺松说,做啥。潘逸年说,到…

潘逸年回到复兴坊,才进门,听到响声的娟娟,跑过来说,大伯伯,有没有喜糖。潘逸年一言不发,掏出喜糖递给娟娟。潘家妈在织绒线衫,笑说,才几点钟、就回来了。潘逸年说,逸武呢。潘家妈说,不是讲过,去崇明岛做生活。潘逸年说,余琳呢。潘家妈说,房间里困觉,看样子,要发动了,不超过一个月。

潘逸年面色阴沉、烦躁的扯掉领带,倒杯茶,一饮而尽,潘家妈打量说,吃酒席,哪能吃得一身火气。潘逸年说,去姆妈房间,我有话讲。潘家妈放下针线,立起身,两个人进到卧室,潘家妈阖紧门。潘逸年先说,过年辰光,美琪来过。潘家妈笑说,我当啥大事体,不是讲过了嘛,初两这天,那去同福里,美琪上来坐了歇,聊聊天,就走了。潘逸年说,坐了歇,是多久。聊了啥,做了啥。除了姆妈,还有啥人。潘家妈说,有必要讲的嘎详细么。潘逸年严厉说,太有必要了。

潘家妈一吓,努力回忆说,美琪拎了礼品来,我让进客厅坐,吴妈去煮酒酿水铺蛋。寒暄几句,阿琳从房间出来,我介绍两个人认得。阿琳坐下来,陪着聊天,聊啥,聊婚姻家庭、生儿育女,还能聊啥。吴妈的甜汤,迟迟不端来,我就去灶披间催促。后来么,一起吃甜汤,当中逸文回来,陪着吃了一碗,聊了聊,吃好甜汤,美琪就告辞离开,还给了娟娟压岁铜钿。逸武往黄浦江钓鱼、快天黑才回来。潘逸年说,姆妈去灶披间,余琳陪着美琪。潘家妈说,没错。

潘逸年不响了,抬手揉着眉间的疲倦。潘家妈担心说,到底哪能啦。潘逸年说,姆妈,可有和美琪,提过娟娟上学的事体。潘家妈说,我十三啊,提这做啥。潘逸年说,没提就好。转身要走,潘家妈拉住说,不要讲话讲一半,要让我知晓。潘逸年说,我老早讲过了,美琪不简单,伊嫁的男人,我更惹不起。电话我会换掉,美琪要再来,随便讲两句打发走。

潘家妈说,我闯祸了,是吧。潘逸年微顿说,不怪姆妈,是人心难测。潘家妈说,我懂了,我不会再让美琪、进门半步。

潘逸年出了卧室,叩叩逸文的门,逸文睡眼惺松说,做啥。潘逸年说,到对面来。逸文说,让我穿件衣裳。潘逸年回房,用冷水揩面,很快逸文推门,走进来说,啥情况,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样子。潘逸年说,坐。

逸文坐下,潘逸年掏出烟盒,又丢到茶几上。逸文说,哪能,不抽了。潘逸年说,那阿嫂怀孕后,鼻子特灵,闻不得烟味。逸文笑笑。潘逸年说,娟娟的学校,晓得啥人帮的忙。逸文说,不是讲逸武的朋友。潘逸年嘲讽说,这位朋友,逸文也认得。逸文好奇说,是哪一位高人。潘逸年说,讲出来可笑,是美琪。逸文惊讶说,美琪阿姐,逸武寻美琪阿姐帮忙。潘逸年说,不是逸武,是余琳。逸文说,这两人,啥辰光搭上脉了。潘逸年说,大年初两,美琪不是来过,就这一天。逸文迟疑说,阿哥哪能晓得。潘逸年说,今天婚礼,我遇到美琪,讲起来,回来我盘问姆妈,一切清楚了。

逸文想想说,不要怪姆妈,姆妈有神经衰弱,心脏也不好,经不起事体。潘逸年说,我晓得轻重。逸文说,这两女人,我服气,真的一个敢讲,一个敢做。潘逸年没响。逸文说,余琳就算了,鼠目寸光,没文化,不识大体,又快要生产,不好去骂。我比较好奇美琪阿姐、为啥答应帮忙。潘逸年说,为啥,让我永远记得伊。逸文一怔,笑说,原来是余情未了。潘逸年冷脸说,这女人疯了。

逸文说,我站在旁观人角度讲,也不能全怪美琪阿姐。潘逸年气笑说,还是我的错。逸文正色说,有啥因结啥果。当年阿哥处理和美琪阿姐的感情,太草率了,才会酿成今天这种局面。潘逸年沉默,起身去拿来瓶红酒,倒了两杯,逸文感叹说,那四年的感情,阿哥可以当断则断,但美琪阿姐的性格,我还是有些了解,伊要有阿嫂一半的通透,也早就释怀了。

潘逸年忽然说,当年为治四弟眼睛,欠下巨债,走投无路时,我寻过美琪爷娘。逸文说,去借钞票么。潘逸年说,是的,美琪爷娘听明我来意后,非常客气的讲,要考虑考虑,让我三天后再去。三天后我去了,在客厅足足等一天,美琪爷娘才出现,拿出张字据,可以借我钞票,甚至不用还,只要和美琪断绝关系。逸文说,然后呢。潘逸年吃口酒说,我去了香港,没有要钞票,是对美琪、还有这段感情、最大的尊重。

逸文叹口气。潘逸年说,魏徵,这几趟饭局常碰见,总感觉来者不善。逸文说,阿哥意思,因为美琪。潘逸年说,因为别的、还好办。逸文说,也没办法,只能静观其变。潘逸年说,我现在,只想把逸武揍一顿。逸文说,我也想。

玉宝走进房,偎进潘逸年怀里,笑说,我累死,虹口太远了。潘逸年说,让玉宝去和平饭店,我去虹口,讲也不听。玉宝说,这不像样,我不去,晓苹更加伤心了。潘逸年说,坐好,我去打水、泡泡脚。起身去小房间,端了脚盆过来,蹲身替玉宝脱掉鞋袜,脚放进盆里,有些刺痛感,却霞气适意。

潘逸年揉捏小腿肚,低头说,有些肿。玉宝说,姆妈和余琳讲,正常现像,肚皮太大,导致腿部血液流通不畅。潘逸年说,生好这胎,就不生了。玉宝笑说,想生也没办法,政策不允许。潘逸年说,也是。

玉宝说,晓苹哭了,哭的老伤心。潘逸年说,后悔了。玉宝说,晓苹要是逃跑,我一定站到前面,替其挡道。潘逸年微笑说,那晓苹行动了。玉宝说,没有。潘逸年说,晓苹是理智的。玉宝说,张维民开心嘛。潘逸年说,开心不开心,我不晓得,但绝对没哭。玉宝一时没话讲。

潘逸年擦干玉宝双脚,端盆出去,再回来,上床搂紧玉宝,玉宝说,我结婚当天,最怕逸年突然反悔。潘逸年笑说,为啥反悔,娶到玉宝这样老婆,我要反悔,我是戆大。玉宝说,这句话我听了开心。手往下滑,潘逸年握住说,做啥。玉宝凑近,咬潘逸年耳垂说,我也想让逸年开心。潘逸年笑说,开心的方法蛮多,不止这一样。玉宝说,要哪能。潘逸年讲了遍,玉宝红脸说,禽兽。

赵晓苹休息两天,就来到华亭路看店。玉宝诧异说,没去度蜜月。赵晓苹说,没心想。玉宝说,陆继海哪能讲。赵晓苹说,伊听我的。玉宝说,既然结婚了,就好好过日节。不要回头,往前看。赵晓苹说,我是往钱看呀。我休一天,要损失多少钞票铜钿。往录音机里放磁带,按下开始键,传出歌声,相识是偶然/无奈爱心倾刻变/你在我 又或是我在你/内心曾许下诺言/谁说有不散筵席/谁说生死不变/这份爱 让这份爱/被流水一一冲染。

?第五十五章 教训

每到六月中旬,总有一段辰光,潮湿,闷热,浑身不清爽。 潘家人围坐一桌、吃早饭。潘家妈说,崇明的房子盖好了。逸武说,还没,天不好,要停一停,等出梅后再去。余琳生气说,还去干什么,都出工伤了,也没有个说法。潘家妈心疼说,鼻青脸肿,伤的结棍。玉宝只是打量。 逸武唇角破了,吃泡饭,疼的龇牙裂嘴,余琳说,大哥,你们做建筑的,有人从房顶摔下来,受伤了,没有赔偿吗。潘逸年在看报纸,头也未抬说,城镇职工、有劳动保险制度保障。 余琳一怔说,什么保障。逸文说,通俗来讲,我们国家,有一种劳动保险制度,对工伤事故的认定、赔偿和抚恤,做出了明文规定,但只适用城镇职工。逸武没有户口,不算城镇职工,所以不受制度保护,只能自认倒霉。一但出事,就要工头和主家摸良心了。不过呢,我看阿弟的伤,不像从房顶摔下来。余琳不高兴说,二哥这也能看出来,那怎么伤的。逸文笑着说,可能是打相打、围t?殴。逸武说,适可而止,不要让我讲出啥来。逸文大笑。潘家妈说,好好吃饭。 余琳朝逸武说,从房顶摔下来,还被人打了,这是什么世道。潘逸年笑笑。玉宝说,笑啥。潘逸年说,报纸上这则笑话,蛮好笑的。玉宝说,我看看。潘逸年说,我觉着好笑,玉宝未必觉得好笑。 逸武说,侪少讲两句好吧。放下筷子,从口袋掏出一沓钱,递给潘家妈说,这里有三十块铜钿,我们一家三口、下月的生活费。等我钞票赚多了,再加。潘家妈接过,数了数。潘逸年说,吴妈要回来了。潘家妈说,真的,吴妈亲口讲的。潘逸年微笑说,当然。潘家妈长松口气说,这样最好了。玉宝阿琳眼看要生养,我正发愁,该哪能办。 余琳说,既然吴妈回来,我也有件事要讲。潘家妈说,啥。余琳说,我六妹发来电报,已经乘火车来上海了。逸年说,太突然了,也不提前讲一声。逸武说,我和姆妈讲过的。潘家妈连忙说,我想早哩,还没来得及和老大讲。逸武说,我以为没问题呢。潘家妈说,老大。 潘逸年慢慢说,能有啥问题,弟妹亲眷到上海来白相,来者是客,…

每到六月中旬,总有一段辰光,潮湿,闷热,浑身不清爽。

潘家人围坐一桌、吃早饭。潘家妈说,崇明的房子盖好了。逸武说,还没,天不好,要停一停,等出梅后再去。余琳生气说,还去干什么,都出工伤了,也没有个说法。潘家妈心疼说,鼻青脸肿,伤的结棍。玉宝只是打量。

逸武唇角破了,吃泡饭,疼的龇牙裂嘴,余琳说,大哥,你们做建筑的,有人从房顶摔下来,受伤了,没有赔偿吗。潘逸年在看报纸,头也未抬说,城镇职工、有劳动保险制度保障。

余琳一怔说,什么保障。逸文说,通俗来讲,我们国家,有一种劳动保险制度,对工伤事故的认定、赔偿和抚恤,做出了明文规定,但只适用城镇职工。逸武没有户口,不算城镇职工,所以不受制度保护,只能自认倒霉。一但出事,就要工头和主家摸良心了。不过呢,我看阿弟的伤,不像从房顶摔下来。余琳不高兴说,二哥这也能看出来,那怎么伤的。逸文笑着说,可能是打相打、围殴。逸武说,适可而止,不要让我讲出啥来。逸文大笑。潘家妈说,好好吃饭。

余琳朝逸武说,从房顶摔下来,还被人打了,这是什么世道。潘逸年笑笑。玉宝说,笑啥。潘逸年说,报纸上这则笑话,蛮好笑的。玉宝说,我看看。潘逸年说,我觉着好笑,玉宝未必觉得好笑。

逸武说,侪少讲两句好吧。放下筷子,从口袋掏出一沓钱,递给潘家妈说,这里有三十块铜钿,我们一家三口、下月的生活费。等我钞票赚多了,再加。潘家妈接过,数了数。潘逸年说,吴妈要回来了。潘家妈说,真的,吴妈亲口讲的。潘逸年微笑说,当然。潘家妈长松口气说,这样最好了。玉宝阿琳眼看要生养,我正发愁,该哪能办。

余琳说,既然吴妈回来,我也有件事要讲。潘家妈说,啥。余琳说,我六妹发来电报,已经乘火车来上海了。逸年说,太突然了,也不提前讲一声。逸武说,我和姆妈讲过的。潘家妈连忙说,我想早哩,还没来得及和老大讲。逸武说,我以为没问题呢。潘家妈说,老大。

潘逸年慢慢说,能有啥问题,弟妹亲眷到上海来白相,来者是客,于情于理,必须热情招待,没问题的。余琳说,六妹到上海来,主要伺候大嫂和我做月子、带孩子。吴妈其实可以不用来。

潘家妈说,那六妹还是个小姑娘,哪里会做这种事体。余琳笑说,我六妹特别勤劳,做事麻利,带小孩有经验,一人顶两个,完全不用担心。玉宝笑说,照顾两个产妇,三个小囡,六妹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我还是需要吴妈搭把手。歪头看潘逸年,潘逸年说,放心,吴妈这两天就到。玉宝微笑。余琳不吭声了。

吃好饭,逸文上班去,潘逸年折着报纸说,玉宝,今天还去华亭路。玉宝摇头说,落雨天,地滑,就不去了。潘逸年说,我也这样想。摸摸玉宝肚皮,起身离开。玉宝拿过报纸看,余琳则回房间,潘家妈收拾碗筷,逸武说,姆妈,让我来。潘家妈说,算了,好好养伤吧。老大逸文下手是真狠啊。玉宝竖起耳朵听。逸武说,啥也瞒不过姆妈。潘家妈说,要瞒得过我,我就不是那姆妈。从小至大,我看得不要再看。玉宝忍不住说,为啥呀。潘家妈说,还能为啥,一定是逸武闯了大祸。玉宝说,闯啥大祸了。逸武苦笑、没响。

玉宝在过道间,碰到张维民,张维民先打招呼,玉宝说,我有个问题,不晓好不好问。张维民说,跟我还见外,尽管问。玉宝说,维民搬过来后,为啥没看到那新妇啊。张维民笑说,我们结好婚,教育局有公派出国的机会,阿婉不愿放弃,报名去了。玉宝说,哦,这样。大概啥辰光回来。张维民说,廿天左右。玉宝说,那快了。张维民说,是的。

逸武进房间,余琳关门,拿出药膏给逸武涂,想想说,自家兄弟伤成这样,大哥二哥那态度,连句关心的话也没有。逸武说,还提做啥呢。余琳说,还有,没同我商量,就把生活费给姆妈了。逸武皱眉说,不应该给。余琳说,给可以给,我们不是穷嘛,能不能少给点。逸武说,我们三个,加上你肚里一个,六妹还要来,这点生活费不算多。

余琳一时没话讲,叹口气说,等我生好,我也出去找活干。逸武说,小囡啥人带。余琳说,六妹不是在嘛。逸武说,吃早饭时,阿哥已经表态了。余琳说,表什么态。逸武说,来者是客,六妹做客来了,待不长久的。余琳不高兴说,为什么吴妈可以长久待着,我六妹就不可以。逸武说,吴妈是佣人,给钞票做生活的。余琳说,我六妹也可以不要钞票、做生活。逸武说,不是这样讲的。余琳说,那要怎么讲。逸武不耐烦说,钻牛角尖有啥意思。余琳流下眼泪。逸武说,哭啥,以后再讲吧,现在讲啥侪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