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汉在自家田里是打光膀子,来帮忙反倒穿上?了衣裳,闻言连头都?没抬,一镰刀下去就把一把稻桩子:“你家就四亩地,咱今儿赶个夜,连稻带打禾全给干完。”
“好好。”吕寡妇点头,感谢话没有多说,只心里打定了主意,回头等家里刚抱的?鸡仔长大,得捉两只去赵家。
看了眼?不?远处攥着?镰刀忙得一刻不?敢歇的?大萝卜,她想让儿子稍微歇会儿,可小五他们都?来帮忙了,咋能自家人休息,让帮忙的?人干活,她没好意思?开这?个口。
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她抬手擦了一把汗水,弯下腰继续割稻。
赵二田把最后一担谷子挑去晒谷场,把打拌桶扛回家,坐下缓了会儿,就拿着?镰刀也去帮忙了。
夕阳沉入天际,天色渐暗时,吕寡妇把自家最后一旦谷子挑去了晒谷场,她卸下担,整个人已经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接过儿子递来的?竹耙子,她把谷子小心摊开,忙完后,这?才迈着?已经没了知觉的?双腿去自家窝棚的?凉席上?坐了会儿。
喝了水,看了眼?天时,又急忙起身回家去做饭。
待天彻底黑沉下来,和昨日一样,田间打起了火把,趁着?凉爽,好些一大家子都?在田里忙活,砰砰砰打禾的?声音更是时不?时响起。
大萝卜捡了半块田的?稻穗,见娘端着?碗匆匆赶来,他忙起身迎过去,接了自己那份,娘又匆匆赶去晒谷场。
他坐在田坎上?,一张小脸脏的?不?成样子,握着?筷子的?手上?满是被稻叶划伤的?痕迹,甚至渗出了血丝。他狠狠刨了两口饭,身体很累很累,但他不?敢停下来,停下来就不?想再动弹了,所以不?能停下来。
娘也很累,他知道的?,娘也不?敢停下来。
每当这?种时候,他就很羡慕有爹的?孩子,如果他爹还在,他和娘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可就是这?么想想,大萝卜发现自己已经不?怎么想爹了,他小小的?世界已经装满了娘辛劳的?身影,他只想自己能快些长大,也不?用长多大,能挑得了水,担得起柴,扛得动打拌桶就行了。
这?样娘就可以不?用这?么辛苦了。
一碗冒尖的?糙米饭,碗里藏着?几块腊肉,大萝卜盘腿坐在田坎上?,心里很是满足。
…
今年?秋收老天爷开眼?,一连数日,天气?晴朗阳光明媚。
大萝卜家的?谷子割完后,隔日,赵二田和赵三?地又去了赵全家帮忙,他家也就他一个壮劳力,只比吕寡妇好一点,他是汉子干活儿有劲儿,到点婆娘还能回家去做饭给他端过来,晒谷场留狗剩一人守着?就成,一家三?口干的?虽然慢,好歹能挪得开身。
不?像吕寡妇,家里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
秋收就是这?样,关?系好的?人家互相帮忙,都?想赶紧把地里的?庄稼收了,老天爷的?心情真不?好说,一天几场雷阵雨都?是常有的?事,粮食多在地里待一刻,心里就一刻不?能安心。
赵老汉已经彻底轻松了,只管盯着?晒谷场自家的?谷子,让两个儿子和孙子自己决定要不?要去别人家帮忙,休息也好,给关?系好的?人家搭把手也罢,全看他们自个。
忙忙碌碌六七日,等地里只剩下木桩子和扎起来的?稻草堆时,热闹了好几日的?晒谷场也冷清了下来。
粮食装袋进仓那一日,原本?晴朗的?天突然阴沉下来,眨个眼?的?工夫,乌云压顶,先是几声轰隆隆的?雷响,随即一道闪电划破天空,豆大的?雨珠坠落地面,蒸腾起一股袭面的?热气?,鼻尖瞬间萦绕着?泥土的?气?息。
全家人挤在狭小的仓房,正在数今年?的?收成。
一个粮袋子大概能装一百斤的?谷子,村里的?庄稼老把式精心侍弄田地一年?,一亩地能收个三?百斤粮都?是能激动到流泪抹鼻涕的?丰收大年?了,赵家去年?一亩地收了三?百三?十斤,虽然对外只说三?百斤左右,就是怕招了人的?眼?。今年?是难得的?好年?生,雨水阳光都?足,割稻打禾时赵老汉心里就藏了事儿,关?注的?仔细,沉甸甸的?麦穗虽比不?上?神仙地那三?亩地,但瞧着?比去年?还要好些,今年?一亩地应该能多收个十来斤粮食吧?
没装袋之前,他是这么想的。
装袋之后,他觉得自己还是保守了。
粮袋子年?年?都?在使,一袋能装多少,他们心里再清楚不?过,把全部粮袋摞好,仔仔细细来来回回数了数遍,没错,共有二十二袋半,剩下那大半袋如果装满,就是二十三?袋。
若按村里老把式家一亩地收三?百斤粮食来算,六亩半的?地也才装十九袋半,不?到二十袋。就是去年?,他们家也才收了二十一袋多一点,比今年?少了整整一袋多,差不?多一百三?十斤左右,一石多。
而再往前些年?,小宝没出生的?时候,同样的?地,连稻穗都?捡干净了算上?也才装了十八袋……
就算经历过神仙地里一亩地收四百六十斤的?粮食,赵老汉仍是被今年?的?收成震惊的?说不?出话来,毕竟家里这?六亩半的?地就是和村里没啥区别的?寻常水田,灌溉的?水都?是从河里挑的?,就算沾上?了小宝仙子的?福气?,他以为去年?一亩收三?百三?十斤就已是顶了天,可没想到今年?更多,一亩地比去年?多收了二十来斤,比他原本?预想的?还要多一些。
“一亩地收三?百五十斤粮,这?说出去,怕是里长都?要带着?人来问咱咋种的?。”赵大山忍不?住道。
“我打禾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一砸去下,谷子哗啦啦落。”赵二田说,大哥今年?没下田,感受不?深,他又割又打,抱着?一把稻杆,那重量一上?手就感觉到了不?一样。
“偏生长在地里,又没瞧出太大的?区别。”赵三?地捏着?下巴,觉得咱家这?地也是怪邪门的?,连庄稼老把式都?没嘀咕过他家的?谷子长地有哪点不?一样,怪会藏的?。
长在田里看不?出差别,装袋了,差别就出来了。
丰收当然是喜悦的?,但一家人的?脸上?却没太多喜意,至少没有当初神仙地丰收时那么开心。
因为,要交粮税。
收的?多,交的?也就多。
若是以往,交就交,大家伙都?交,祖祖辈辈都?交,自然没啥。可今年?他们遭遇的?苦难太多了,先是年?初地动,房屋坍塌,粮食被损,县里非但没有派人下来关?心他们,甚至在他们好不?容易熬到春播时,里长居然过来问他们村有没有多余的?粮种,让他们伸手帮助十里八村的?乡亲,都?没问过他们一句有没有粮种春播。
县里的?大老爷更是没有半句关?怀,没问他们死伤多少人,房屋塌了有没有地方住,粮食毁了有没有东西吃……不?关?心自己治下的?百姓,满心满眼?想着?讨好上?官,甚至还吸他们潼江镇的?血去补贴另外三?个镇,就为了自己升官发财。
后来他们的?日子好不?容易缓了过来,房子重建了,春播了,饿过了肚子,结果流民?又来了。
他们是不?想报官吗?他们想和流民?搏命吗?不?是!
是因为他们知道报官没有用,为了活下去,这?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憋着?一口气?下山。他们不?知道这?个行为有危险吗?不?过是知道了也要这?么做,山里的?儿女耗不?起,他们若是不?拼一把,等待他们的?就是一个死。
受难时,官府和朝廷不?闻不?问。
现在丰收了,他们心里自然很不?情愿,不?想像往年?一样把粮食白白送给朝廷。
甚至,赵老汉还想薅朝廷的?羊毛。
乌云压顶,仓房昏暗,暴雨掩盖了屋内细碎的?说话声。
一大家子挤在这?间说不?上?大的?仓房里,王氏吓得连连倒退,后背撞在摞起来的?粮袋上?才回过神。她看向那个眼?冒绿光的?死老头子,简直要被他的?胆子吓到,他咋敢生出这?般骇人的?心思??!
莫不?是杀了几个流民?,真把胆子撑起来了??
一张榻上?睡了半辈子,她都?快不?认识他了!
“我不?同意,这?样太危险了!”王氏拔高音量,“你咋敢想的??咱们现在好不?容易安生下来,好好过日子不?成吗!之前不?是都?商量好了,到时让村老们挑几个有力气?的?妇人婆子把要交的?粮食推去桃李村,到时和十里八村的?乡亲一起送去镇上?,往年?交多少,今年?就还是那个数,眼?下里长都?不?稀得来咱村,更没人来仔细检查,我们只要多带些,应付了官爷们的?踢斛,一切就还按照计划来,等熬过了征兵,日子就还和以前一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