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玄奘低声道,“贫僧虽然知道高昌与焉耆的争端,理解陛下的苦衷,可如此屠杀商旅,是否违犯了我佛戒律?”
麴文泰呆呆地坐着,心中剧烈翻腾,浓浓的悔意和羞愧使他无法抬起头。他生平好名,立志要做高昌国史上最贤明的国王,这才费尽心机从伊吾王手中将玄奘“强抢”了过来,没想到自已政治角逐中最黑暗、最血腥的一幕,却被这位大唐名僧亲眼看见,并且将受害者带到了自已面前。
“法师……”麴文泰呆呆地看着玄奘,脸上泪水淌了下来,“弟子是受过五戒的居土,怎敢无故杀生!只是,弟子想为善业,国王却是桩恶业,在这国与国的争端中,丝毫没有天理人情可讲,法师也知道,丝路控制权乃是西域小国的生存命脉,焉耆人想更改丝路,若是弟子心存善念,我整个高昌国就会被大漠的风沙所淘汰,百姓离散,国家崩溃!”
“难道国与国之间就不能和睦相处么?”玄奘问,“陛下可有法子与焉耆和平相处,不再造成杀戮?”
麴文泰苦笑“:这不是愿不愿的问题,就拿我高昌国来说,丝路一旦改道,商旅断绝,商税枯竭,我高昌国内这块绿洲的耕地草原,远远不足以养活这三万国民,于是百姓们就会逃亡到他国。”
“那么人口减少,国家虽然小了,生存是否能维持?”玄奘问。他倒不是质问,而是确实想了解西域诸国面临的问题。
麴文泰连连摇头“:法师,您不知道,沙漠中的绿洲国家,是靠人力来维持的。因为在这大漠中,绿洲内的水源远远不够,我们必须修建复杂的水利系统来灌溉庄稼。就拿高昌国来说,我们从城北二十里外的天山脚下修渠引水,再通过支渠引入高昌王城周边。除了一条主渠之外,城西有水渠十六条,城东有十七条,城南城北各九条。如此繁复的水利系统,需要多少人维持?”
玄奘吃惊:“竟然有这么多水渠?可是贫僧来的路上,却所见不多啊!”
“呵呵。”麴文泰苦笑,“法师当然见不到,大多数都是井渠。所谓井渠,就是那些隐藏在地下的水渠。大漠中气候干旱,水渠如果露在地面就会蒸发殆尽或者渗入沙地,所以我们便利用天山地势高、城中地势低的条件,在地底掏挖水渠,穿过戈壁滩,进入灌溉区。在灌溉区,每隔百步,就在地下暗渠的上方打出垂直竖井,来提水灌溉。仅仅高昌王城,井渠总长就达七八百里。法师请想,这么繁复的水利工程,需要多少人维持?人口一旦流失,水利系统就无法维持,农田被风沙侵蚀,绿洲渐渐变成荒漠,我高昌就会在大地上消失!丝路旧道上,菖蒲海之畔曾有楼兰国,就是因为丝路改道,商旅断绝,人口流失,楼兰国的水利系统崩溃,几十年时间便成了一座无人居住的废城。”
楼兰国中原人很熟悉,史书中记载的汉朝和楼兰的冲突家喻户晓,楼兰在中原人的心目中是那种典型的桀骜不驯的邪恶小国。百余年后,王昌龄还借此抒怀: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那时候,楼兰已经掩埋于大漠中四百年了。
“在这个世上,大家都在拼尽全力。大国争霸要拼尽全力,小国生存也要拼尽全力,弥勒净土,真不知何时能到来。”玄奘感慨不已。
见阿术充满仇恨地望着自已,麴文泰长叹“:无论如何,弟子屠杀无辜也是罪孽深重。人死不能复生,弟子明日就派人前往莫贺延碛,收拢那群粟特商旅的尸骨,运到高昌国的祆祠,将他们好生安葬在寂静之塔中。弟子亲自前往祭祀。”他和蔼地望着阿术,“若是你可以原谅本王,本王希望能厚恤你的叔叔和族人,每人金币一百,银币一千,派人送到撒马尔罕,让他们的家人生活无忧。”
话说到了这分上,玄奘也无话可说。作为一国之主,麴文泰摆出这种低姿态,足见他的诚挚了。
阿术不说话,默默地发了一会儿呆,翻身躺回床上,盖上被子独自啜泣。
麴文泰和玄奘一时沉默无话,两人朝窗外看了看,此时天色已经略微透亮,玄奘挑了挑灯芯:“陛下,天快亮了,方才那个大卫王瓶的传说是否讲完了?”
麴文泰一拍脑袋,露出懊恼的神色,阿术这么一打岔,他几乎把正事给忘了,于是抓紧时间继续说道“:方才弟子讲述的,就是这大卫王瓶的来历。据说老渔翁后来不慎说出了此事,却被阿尔达希尔得知,阿尔达希尔当时还没当上波斯皇帝,还在帕提亚帝国的法尔斯城当总督,取得权贵和宗教祭司的支持之后,打算起兵反叛。听说大卫王瓶的神异,便派人秘密查访,果然从大海之中又捞了出来。他与那瓶中的魔鬼达成了契约,只要魔鬼满足他三个愿望,他就将魔鬼释放出来。他第一个愿望就是灭亡帕提亚帝国。果然,两年时间便势如破竹,攻杀了帕提亚的末代帝王,创建了萨珊波斯至今四百年的江山。”
“竟然如此神异?”玄奘震惊了,因为现在麴文泰讲的,可不是传说,而是历史,“他第二个愿望是什么?”
“当时,立国不久的萨珊波斯,碰上的第一大敌就是大亚美尼亚王国,这个王国幅员辽阔,实力强大。阿尔达希尔许下的第二个愿望,就是征服大亚美尼亚。三年后,他便达成了愿望,大亚美尼亚国王臣服。”麴文泰道。
玄奘越发好奇:“那么第三个愿望是什么?”
“没有第三个愿望。”麴文泰苦笑,“第三个愿望达成之后,他就要打开大卫王瓶,释放魔鬼。可阿尔达希尔是何等人物,怎会做这等杀鸡取卵之事?他从此不再许愿,终其一生,他与魔鬼的契约也没有完成。因为他要把大卫王瓶永世留在萨珊波斯,让自已的后代世世代代传承下去。”
玄奘哑然,这等枭雄手段,连魔鬼也不是对手“:那么这大卫王瓶后来果真就留在了波斯,被历代波斯皇帝传承了下来?”
“没错。”麴文泰道,“弟子亲自询问过高昌国内几乎所有的波斯人,据他们说,大卫王瓶的确密藏在波斯宫廷,为历代波斯皇帝所掌握。每一代皇帝,只能对大卫王瓶许下两个愿望,靠着这两个愿望,萨珊波斯安安稳稳地统治了四百年。四百年来,曾经出过无数的枭雄、豪杰,对皇帝之位虎视眈眈,却一一被大卫王瓶镇压,消灭。呵呵,弟子还打听到了一桩风流韵事。据说眼下的波斯皇帝库斯鲁二世年轻的时候,风流轻佻,他不信大卫王瓶的魔力,于是许下心愿,让他得到一个世上最完美的女人。结果他果然遇上了格鲁吉亚的希琳公主,当即惊为天人,娶她做了皇后。到如今,那位希琳皇后已经年逾五旬了吧,库斯鲁二世对她仍是言听计从,恩宠如昔。”
玄奘皱起了眉毛:“大卫王瓶既然是波斯帝国的传国之宝,如何会随着一群粟特商人到了东方?”
麴文泰也摇头不解,玄奘问阿术:“你可曾听你叔叔说过?”
“不曾。”阿术把头蒙在被子里,声音沉闷地说,“叔叔从没到过波斯,他把东方的货物运到撒马尔罕后,就倒卖给那里的波斯商人。”
玄奘深思一番,没有丝毫线索。不过耶兹丁能和波斯人搭上关系是确凿无疑了,至于大卫王瓶怎么流出波斯,又如何到了耶兹丁手里,只怕中间还有曲折的过程。但对眼前来说,似乎并不重要。
玄奘并没想到,恰恰是他故意忽略的这个过程,才隐藏着大卫王瓶最惊人的秘密,使得他在这场西域之旅中灵魂烤灼,如堕地狱。
“陛下,之后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玄奘问。
“之后……”麴文泰脸上露出恐惧之色,嗓子也似乎有些干涩,“老三知道了大卫王瓶的传说后,就开始琢磨,如何与瓶中的魔鬼沟通。他日日在宫中摆弄这东西,弟子当时并没有当真,只认为是异域传说,不料,有一天,弟子的王宫总管朱贵来禀报我……这孽子,他……他当真破解了大卫王瓶的秘密,与魔鬼达成了契约!”
“什么?”玄奘张大了嘴巴,两眼发直,怎么也合不拢。连被窝里的阿术都霍地坐起来,望着麴文泰发呆。之前,虽然这个故事跌宕起伏,惊心动魄,但只是作为异域传闻来听,没有切身的体会。没想到转瞬间,故事就从万里之外的波斯宫廷到了自已的身边。
“没错。”麴文泰似哭似笑,“他的确达成了契约,这是朱贵亲眼所见。非但朱贵,弟子的王宫之中,不下十几人都亲眼看见。这孽子取出自已心头的热血,浇在了大卫王瓶的瓶口,那大卫王瓶就像活人一般吞噬着鲜血。瓶身上有不少镂刻的花纹,那鲜血就灌满了每一条纹理,金丝与银丝嵌埋的花纹,就像人类肌肤下的血管。随后,那瓶口冒出缕缕烟雾,凝聚在王宫上空,久久不散,有如实体。更诡异的是,烟雾中发出隆隆的人语,与那孽子开始对答!”
“瓶中有鬼……果然是真……”玄奘铮亮的脑门上全是汗水,想起那晚耶兹丁临死前说的四个字,当真是不寒而栗。
“瓶中有鬼?那是什么意思?”麴文泰问。
玄奘便将耶兹丁临死前的话讲述了一番,阿术想起叔叔的惨状,失声哭泣。麴文泰满脸羞惭,走到胡床边坐下,轻轻安抚着他,以示歉意。阿术似乎也被这个大卫王瓶的故事吸引了,擦干眼泪,认真地听他们讲述。
“三王子可曾许下了什么心愿吗?”玄奘问道。
“当然许了。”麴文泰苦笑,“只要是人,谁能拒绝这种诱惑?他许的心愿……法师猜一猜,想必能猜到。”
玄奘怔了怔,脑中灵光一闪,失声道:“莫非是……焉耆公主?”
麴文泰想笑,脸上的表情却比哭还难看:“法师果然智慧惊人,一猜即中。”
玄奘哑然,凡是稍微对麴智盛了解一些的人,怕都猜得出他的心愿。麴文泰道“:据朱贵和其他宫人回报,这孽子向魔鬼许下誓愿,自已今生必定会许够三个心愿,释放魔鬼;而魔鬼也承诺,会帮他达成任何愿望。随后,这孽子就说,我苦恋焉耆国的龙霜月支公主,我的第一个愿望是得到公主的爱情,一生厮守。”
这麴智盛人品、天性都是上上之选,就是过于执着,玄奘一直担心他因我执而堕入魔道,不想今日竟然果真如此:“那么之后呢?他这个心愿竟达成了?”
“达成了。”麴文泰脸色铁青。
“不能啊!”玄奘有些奇怪,“贵国和焉耆势如水火,不说陛下愿不愿三王子迎娶焉耆公主,就是焉耆王,只怕也不愿公主嫁给高昌王子吧?”
“何止不愿,简直绝无可能!”麴文泰冷笑,“龙突骑支那老东西自大成狂,空有匹夫之勇,和弟子斗了几十年,屡屡被弟子压得喘不过气来。若非他生了个好女儿,早被弟子驱逐到大漠里喝风沙了。不过,弟子真是羡慕他生的好女儿,那龙霜月支自幼聪颖,精通七国语言,尤其擅长治国谋划,长得又美貌无比,人称‘西域凤凰’。嘿嘿,她若想当弟子的儿媳,弟子倒也乐意,问题是龙突骑支把霜月支当成了宝,一心想嫁给西突厥的可汗,哪里会看得上麴智盛这个没有继承权的王子?”
玄奘点头:“那三王子的愿望,又如何能达成呢?”
“嘿!妖术!魔法!简直是荒诞,怪异!”麴文泰忍不住咒骂起来,耐心讲道,“那孽子许下第一个心愿之后,魔鬼当场便说:明日申时一刻,你到交河城,立于赭石坡下,不可稍离。不管坡上有什么东西落下,务必双手接住。说完之后,那烟雾消散,魔鬼无影无踪。于是,这孽子第二日就去了交河城。交河是我高昌国四个郡中最大的一郡,在王城西北八十余里,是丝绸之路的要塞。赭石坡在交河城北的河沟旁,那土坡如悬崖耸立,高有两三丈,颜色如同赭石。那孽子到了申时就站在坡下等待。嘿,当时弟子听了朱贵的禀告,就让他派人跟随去看看,但仍有些不信,便没有亲自去,不想……不想……”
麴文泰脸上肌肉抽搐,显然极为惊惧,一时说不出话来。
“怎样?”玄奘低声问。
“到了申时一刻,”麴文泰忽然大声道,“那赭石坡顶上忽然蹄声急促,骏马嘶鸣,一人一马从坡顶直坠下来!那孽子躲过坠落的马匹,冲上去抱住了那人影,两个人咕噜噜地翻倒,滚到了坡下。他往怀中一看,他抱着的人,赫然是焉耆公主霜月支!”
玄奘和阿术面面相觑,作声不得。这也实在太邪异了。
“那么……之后呢?”玄奘觉得自已嗓子也有些干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