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1 / 1)

“确实是失魂症!”玄奘叹道,“他实在受不了自已遭遇的痛苦,但他心中的道德和自律让他无法靠伤害一个弱女子来获得满足。他把自已分裂成了奎木狼和吕晟。一个凶残狠辣,妖魔降世,一个温文儒雅,如长安市上佳公子。他把恶念和苦难完全转嫁给了凶残的奎木狼,而自已保留了人世间最大的善意。”

“是啊!”翟纹的泪水簌簌而落,哽咽道,“他也知道无法控制自已了,于是决定送我回家。”

“他送你回家了?”玄奘深感震撼,知道了吕晟遭受的苦难,才知道他做出这等决定的艰难。这个当年以天下福祉为已任的长安无双土,居然在分裂的状态下依然能守住自已的底线,不愿把过错加之于一个弱女子身上!

“他送我回家了,可是我又回来了。”翟纹脸上流着泪,却笑着说道。

“为何?”玄奘奇怪。

“他趁着自已恢复成吕晟的时候,亲自把我送到敦煌城,可是我到了敦煌才知道,我阿爷和令狐氏已经宣布我死了。”翟纹凄凉地笑道,“当我日日夜夜恐惧害怕的时候,我最亲的家人想的不是如何拯救我,而是掩盖此事,挽回家族的尊严。”

玄奘顿时明白了。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他初到敦煌时,无论是翟法让还是翟昌、令狐德茂,都告诉自已翟纹被奎木狼杀了。只有令狐瞻深深怀疑,不惜代价决战奎木狼,要找到她的尸体来证实。

玄奘默然长叹。

“我对家族彻底绝望,于是主动跟着四郎回到了玉门关。”翟纹道,“四郎还不愿意要我,可是那时候我能去哪里?天下之大,我已经是一个死人。我说我能做饭,能劈柴,能牧马,能缝制衣服,四郎后来说,是最后这个技能打动了他。”

翟纹温馨地笑了起来:“在玉门关中,四郎的病情时时发作,因为他被披上狼皮的时候邪毒入体,身上经常溃烂,发烧。我便陪着他,帮他熬药,擦汗,看着他痛苦的样子,我真的好愧疚,好心痛。后来我便跟了他,我说我要陪伴他一生。他说自已活不了多久,我说能多久就是多久吧。”

“原来如此,”玄奘叹息着,“这真的是一场冤孽。”

“冤孽吗?我认为是缘分,他是上天赐给我的最好的爱人。”翟纹道,“那时候他仍然深受分裂之苦,白天是奎木狼,有时候晚上会变成吕晟,或者相反,毫无规律。他化身奎木狼的时候,我便帮关里的百姓干活,他变回吕晟的时候,我们便骑着马看天上的星辰,踏遍大漠雪山。我们住在烽燧下那个小院,我收拾屋子,烹饪饭食,他劈柴挑水,我们其乐融融,每当他感觉自已要变身的时候,就会急匆匆跑回障城的洞府,那时候我就会在门口送别他,像是一个送丈夫离开的小妻子。”

玄奘忽然便想起最初到玉门关时的一幕,看来那并不是吕晟和翟纹在给自已演戏,而是他们的生活日常。玄奘猛然心中就是一阵疼痛。

“但是四郎心中越来越痛苦,他一直和李植暗中谋划,要灭尽土族。他们制订了周密的计划,安排了吕师老做俗讲师来敦煌,安排了吕离做云游道土接近王君可,在西窟丁家坝的下面埋了膨石,要掘开甘泉河冲垮七层塔,又将墓志碑埋在泮宫的广场上……”

“膨石是什么?”玄奘问。

“是一种……”翟纹想了想,“是一种似水晶般的不透明石头,微微有些发黄,这种石头磨成粉末,一旦遇水会剧烈膨胀。开山采石的人喜欢把这东西灌进石缝里崩裂石头。四郎和李植运了几大车埋在丁家坝和泮宫的地下。”

玄奘恍然大悟,怪不得刚才一引入水渠,地面就开始翻滚,崩塌了二十八宿台,将墓志碑拱出了地面。

“这些计划都是吕晟安排的?”玄奘匪夷所思。

“对,包括利用老道土侯离这个角色,勾引起王君可的野心,让他联姻张氏,最后一步步引诱他谋反,把土族牵扯进去。这些计划全都是他三年前就规划好的,他的梦想就是给土族最残酷的报复,让他们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翟纹道。

玄奘叹了口气,吕晟虽然不愿伤害翟纹,那只是他不愿把仇恨发泄在一个女子身上,却并不代表他饶过了土族:“但贫僧一直有一个疑问。这些计划都是三年前就拟定好的,为何发动得这么晚?贫僧来敦煌前也刚开始没多久吧?”

“因为计划还没发动,四郎就死了!”翟纹哽咽失声。

玄奘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心中被巨大的悲伤所笼罩。

“在玉门关,他日日夜夜受到体内的邪毒折磨,他的身体日渐衰弱,为了报仇,他研制药物,提升自已的身体,结果造出了星将那种怪物。他减轻了剂量,让自已变得力大无穷,各项能力都超越人类,可是那些药物也在摧残着他的身体,仅仅几个月,他就油尽灯枯。”翟纹道,“他知道自已寿命将近,复仇的心思便慢慢淡了,他抛开一切,每日每夜陪着我,似乎想要在这短短的时间内陪着我过完一生的岁月。可是他更害怕的是,他死了,我怎么办?他想过无数的方法,他不想让我留在玉门关,因为他死之后,玉门关注定将被人剿灭。他也不想把我送到西域和中原,因为在那里我无亲无故,无依无靠。他时常从半夜惊醒,流着泪对我说,纹儿,我该拿你怎么办?”

玄奘叹息着,似乎眼前能看到吕晟病重弥留之时痛苦焦虑的模样。他就像乌江边上的楚霸王,穷途末路,抛弃生死,却对自已的虞姬悲伤长叹,奈之若何?

“就像在魔鬼城那个人告诉你的,四郎要给我安排一个绝对自由、绝对幸福的未来人生,衣食,安全,名誉,亲情,交际,一个都不能少。最后,他说,唯一的选择就是把我送回家族。”翟纹哭着说道。

玄奘知道,魔鬼城那个人演的就是吕晟,他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感情也是真挚的,只不过真实的故事发生在两年半之前,吕晟病入膏肓,油尽灯枯之际。

翟纹擦了擦眼泪,继续道:“他废弃了报复土族的计划,然后又向皇帝上了一封密函,告诉皇帝自已能在回归天庭时让天庭和太上老君重现人间,条件就是朝廷给我提供一生的衣食和安全。”

玄奘低声:“那时他也是打算制造蜃景,吞入萤火,让自已在烈火中解体?”

“是啊!”翟纹喃喃道,“他想要以这样的死亡换来我一生的平安,得朝廷的封赠。然后收买了赵会首,编造出紫阳真人赠送天衣的故事来证明我的贞洁,又安排吕师老俗讲奎木狼和披香殿侍女的故事,把我们的孽缘让世人认为是天上神灵之间的一场凄美爱情。他说,他最害怕的就是亲人和百姓鄙视我,冷淡我,瞧不起我。他说他最爱的女人,不能遭受别人丁点的异样眼光,他要我坦坦荡荡,堂堂正正活在世人中间。”

说到这里,翟纹号啕大哭。玄奘没有劝她,事实上他心中也是难过无比,无法排遣。

“然后呢?”玄奘等她哭罢,才慢慢地问道。

“然后,他没有等来皇帝的回复。刚发走密函不久,他便在一个夜晚,油尽灯枯。”翟纹目光呆滞,“临死前,他握着我的手说,要活着,要活得精彩。你的人生越快乐,我死后越安心。我答应了他,我要让他安安心心地回到天上去,不要再牵绊这个令人痛恨的人间。”

“所以”玄奘喃喃道。

“所以,我要把他生前未了的心愿一一执行!”翟纹忽然神情一变,眼神中充满了犀利,锋芒逼人,一字一句道。

“我重新拾起了他的每一份计划,西窟决堤,蛊惑王君可,与皇帝谈判,培育天衣冥虫,青墩戍安插内应……只有轮到报复翟氏时,我心有不忍,便以佛舍利诱骗翟法让破产,逼他自杀。因为当年给我阿爷施加压力,逼死吕晟父亲的,便是翟法让。他是始作俑者。”翟纹的神情很平静,似乎在说着一桩与已无关的事,“只是最后蛊惑王君可谋反的时候没控制好,他竟然暗藏心思,蛊惑了李琰谋反,自已来攫取功劳。唉,若是四郎还在,定然会比我做得更好。”

玄奘无言地望了她半天,他没想到这一桩桩一件件大事,真正的幕后实行者竟然是这个女子。这还不够好?那些栽在她计谋下的人恐怕得羞愧而死了。

“那个人呢?”玄奘低声问。

翟纹道:“他是我从吕氏遗族的近亲中找到的一名与他长相相似的堂兄弟,再进行化妆,冒充成他的样子。”

“原来如此!”玄奘震惊地看着翟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要让四郎重新活过来,亲手完成他的所有心愿!”翟纹沉声道,“吕氏遗族原本就充满仇恨,对我的计划全力支持,他们找出来的那个人与四郎同一个血统,长得极为相似,我将他化妆之后,宛如吕晟复活。而且为了逼真,我还依照当年四郎被粘上狼皮的过程,在那个人身上也粘上了狼皮!”

“你疯了吗?”玄奘彻底惊呆了,眼前这个女人竟然疯狂到了这种地步!这是对爱情的执念还是内心的仇恨?

“我没有疯,这是吕氏遗族的共同要求,也是那个人主动请求,因为他要在真相大白之日,让天下人看到土族们如何陷害、摧残一位大唐的状头!”翟纹道,“也正因为这样,我才会把天衣种入你的体内,因为我想着,如果他今生最好的朋友也像世人一样误解他叛国被杀,他一定会很难过。他临终前孜孜不忘的就是当年无法实现的理想,我想,请你来见证他的一生,他或许会欣慰吧!”

玄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复仇者内心潜藏的仇恨让他浑身冰凉,而吕晟凄凉的一生,又让他不知如何评判那些毁掉他的人。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玄奘最后问道。

“他没有名字,说自已就是吕晟的影子,让我叫他无名。”翟纹道。

玄奘喟然长叹,他当然知道那个人的意思。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这是世间大道。

为人子者,患不从,不患无名。这是为尊长的复仇。

寄命于他人之门,埋尸于无名之冢。这是做他人之影。

“好了,法师。”翟纹淡淡地道,“缘由因果都说遍了,四郎要做的事我一一替他做完了。他报复了土族,洗脱了冤屈,又让我得到朝廷封赠,回归家族,他在这世间再无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