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疯了吗?”翟纹怒道,“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是吕晟他又是谁?”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谁……”玄奘道,“他扮演得很像,几乎是毫无破绽,神情,嗓音,动作,甚至感情,统统毫无破绽,哪怕近在咫尺我也看不出来。可是我知道那不是他。”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翟纹惊讶。
“在魔鬼城中我就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怪异感,尤其是那天上宫阙显现人间的时候,那是你们故意营造出来的海市蜃楼吧?”玄奘道,“其实你们在魔鬼城中就是为了演这一场戏。”
翟纹冷笑:“海市蜃楼乃是天地所显化,人力如何能营造?”
“人力自然难以营造,否则怎么让朝廷信服?”玄奘淡淡道,“但并不是完全无法营造。海市蜃楼都说是蜃吐气所化,海上、雪原、大漠中最容易出现蜃景,此前贫僧也以为是如此。不过我听说蜃景时常在同一地点出现,而且出现的时间也有规律可循,贫僧便开始向城中的商旅打听,一些胡人商旅告诉贫僧,他们曾经在魔鬼城中见过几次蜃景,都是在下午未时和申时,这时往往是太阳最烈、沙漠中最炽热的时候。所以贫僧便想,魔鬼城中的蜃景或许有规律可循,而魔鬼城距离玉门关最近,恐怕你和吕晟早就摸清楚了蜃景出现的规律。”
“法师,”翟纹摇头不已,“月有阴晴圆缺,哪怕真有规律,也并非每一日都会出现蜃景,我和四郎怎么可能营造出这么一幕?”
“你跟随大军撤走后,我进入了魔鬼城深处。”玄奘微笑着,“在一片空旷的沙碛中,我发现了掩埋在沙子下面的石炭。还发现有几十座烧炭的炭炉。”
翟纹愕然,对于石炭她自然不陌生,西域盛产石炭,因为木柴珍贵,从汉代就有人烧石炭取暖,其火力和耐烧更胜木柴。
“那不是一堆,而是几百上千堆,方圆几十亩的石炭铺在地面上燃烧之后又用沙子掩埋。”玄奘道,“所以我便想起那日吕晟遣走玉门关里的百姓,让普密提保护他们,穿过魔鬼城前去焉耆和高昌。那一夜他们是留在魔鬼城中铺石炭吧?”
翟纹的面色凝重起来,却没有说话。
“那日我们听到天上宫殿传来仙人的呼喊,化为众生之音,其实那本就是潜藏在魔鬼城中的百姓在呼喊,所以那声音才有老人,有男子,有女子,有孩童。”玄奘道,“贫僧一开始不解,铺上这些燃烧的石炭有什么用,后来偶尔蹲在地上,看见贴近地面的空气蒸腾扭曲,远处的景象似乎扭曲折射,这才终于明白。原来蜃景便是空中之气上下受热不均,将远处的景象投射而来!地表沙粒受到太阳灼晒,而上层空气偏冷,空气就会出现扭曲。你和吕晟观察到这个原理,便可以在最频繁出现蜃景的地方,控制蜃景出现。如果它不出现呢,无非是地面受到的炙烤不够而已,所以才会铺设燃烧的石炭,将地表的沙子加热。”
说到这里,玄奘微微苦笑:“那一天李澶和鱼藻也护送百姓去了魔鬼城,想来他们也参与了吧?可惜贫僧这个徒弟长大了,懂得瞒着师父了,竟然守口如瓶。”
“你说的这些我并不清楚,那时我在王君可的军中。”翟纹道,“再说,那个人到底是谁,和这个蜃景又有什么关系?”
“之所以分析这个蜃景,是因为贫僧对你和吕晟的目的实在想不通。”玄奘皱眉道。
确实,按照吕晟的心愿,他营造天上宫阙是因为自已将死,要给翟纹增加一层神圣色彩,让她回归家族。可是,如果魔鬼城中死的不是吕晟,而是假冒的,这逻辑就讲不通了。
翟纹叹息:“法师为何一定认为死的不是四郎呢?”
“因为……他说,多希望今生能有你这样的朋友!”玄奘眼眶通红,喃喃道,“我们都知道,在我们彼此心里早已经把对方认作了生死之交,可是在将死之前他却说出了这番话。”
翟纹愣住了。
“那是人死前的遗憾吧!他表演得再好,也会对生命留下眷恋,也会对人生留下感慨,这也许是他内心最深的遗憾。那就是他不能像吕晟一样,拥有我这样的朋友,拥有你这样的爱人。”玄奘道。
翟纹终于忍不住,喉头哽咽失声。
“后来他和你诀别时,你们一开始还按照原定的剧本演戏,只是到了后来,你感情流露,把这个人当作了真正的吕晟,诉说他离去后你的凄苦。说,那不是我们!对,那人讲述的故事确实不是你和他,而是你和吕晟。”
翟纹默默地回想着,直到此时,心中难言的疼痛仍在,若是他在面前,她仍然想对他说,我的余生再也触摸不到你,我半夜惊醒再也无人安慰我,我孤单寂寞时再也无人相伴,我哪怕穷尽人间,也找不到你的痕迹……
“这一句话,让那人心中的城防彻底坍塌,他说,他做不到!”玄奘终于流出了泪水,“他做不到什么?他做不到冒充吕晟,让自已活活烧死!他恳求你不要再这样挑动他的感情了,他愿意死,但他不想在临死前如此痛苦。他恳求你不要再把他斩得遍体鳞伤。翟娘子,因为他爱你。可是他从未说出口,他把这爱意藏在心底,哪怕到死也不曾说出来,因为他知道,他爱你的唯一方式就是作为吕晟去死。”
翟纹放声痛哭:“法师,我告诉他,我后悔了!”
“可是他不后悔。”玄奘道,“你这句话带给他最大的欣慰,所以他告诉你,他至死不悔。因为你舍不得他。”
翟纹呜呜地哭着,眼前似乎那个人仍在向前奋力奔跑,他身上的肌肤一片片龟裂,冒出火焰,他化作烟花,化作蝴蝶。一瞬间翟纹似乎有些迷茫,自已是在那蝴蝶的梦中,还是自已在梦中见到那只蝴蝶?
“翟娘子,”玄奘深深吸了口气,问道,“吕晟在哪儿?他为什么要让人冒充他?你是不是要去与他相会?”
翟纹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装束,似哭似笑:“法师,吕晟死了。”
玄奘呆若木鸡,他一直以为翟纹这样胡服打扮,是要与他相会,却浑然没想到,吕晟竟然死了!
“他死了……”玄奘喃喃道,“什么时候?”
“三年前。”翟纹道。
玄奘彻底惊呆了:“这……这不可能……难道这些时日我见到的吕晟”
“是的,一直都是那个人。”翟纹凄凉地说道,“这三年来,我日日见到的吕晟,也是那个人。”
“这到底怎么回事?吕晟怎么死的?”玄奘泪如泉涌。
翟纹呆滞地走到护城河边,宽阔水渠里,波光艳影照耀在她的脸上,仿佛整个人都朦胧了。
“那是武德九年的八月十九日,戌时日暮,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即将到来,我坐在婚车里,被敦煌城最英俊最年少有为的校尉令狐瞻迎娶过门。我没有见过令狐瞻几面,但我仍然觉得这是自已最好的归宿。因为翟氏和令狐氏有六百多年世交,都是河西土族,郎才女貌,这是整个西沙州都羡慕的婚姻。别人都羡慕,这不就是最好吗?”
翟纹低声诉说着,像是在讲给玄奘听,更像是沉浸在无边的回忆。
“我的人生的确在那一夜改变,但不是作为新嫁娘,而是被一头天狼给掳走,登天而去。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沙碛中,眼前是个毛茸茸的大狼,又像个毛茸茸的人。他披着人的衣衫,身上都是狼毛。我害怕,哭叫,拼命逃跑,可是在无边的沙碛中很快就被他揪了回来。
“这时我才知道,这个称自已是奎木狼的怪物,居然就是西沙州录事参军,吕晟。吕家曾经到我府上提过亲,可是被阿爷给拒了。我故意远远地去见过他,丰神绝世,才华横溢,据说太上皇称他是‘大唐无双土,武德第一人’,可怎么就成了一头半人半狼的怪物?
“四郎冷笑着向我讲述了自已被土族们改造成人狼的经过,我深深被震撼了,原来阿爷和令狐家的翁亲竟然做出这等惨绝人寰之事!我对这个男子忽然有一种怜悯,但更多的是深深的恐惧,我家与他有如此深仇,他会怎么对待我?
“随后这些日子,四郎遭到了土族和军队的追杀围剿,他挟持着我逃亡,有时会暴起杀人,有时会落荒而逃,在一次围剿中,土族部曲乱箭齐发,有一支箭朝着我射来。我失声惊叫,四郎扑在我身上,挡住了那支箭。
“四郎杀光了那群部曲,命我帮他拔掉箭头包扎,然后带着我踉踉跄跄地逃走。路上我问,为什么不让我死?他恶狠狠地说,他要拿我来报复翟氏。
“他受的伤很重,在一片沙碛中,他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沙碛中的夜晚很冷,他发起了高烧,时而苏醒时而昏迷,整整一夜都在说着胡话。他在梦中哭泣,哭自已的父亲,哭自已兄长们,还哭自已当年的理想。他与他们对话,想要跟他们走,说这人间了无生趣。
“他的脑子似乎烧糊涂了,发疯一般要撕掉身上的狼皮,却疼得撕心裂肺地哭叫,最终昏迷了过去。我觉得这是逃跑的机会,我在沙碛中拼命奔跑,跑到天亮时,终于在沙碛中发现一支商队。我想要去呼救,却终究不忍把他抛弃在沙漠中等死。我用一支金钗从商队那里换来了草药和饮水,又跑回去救活了他。”
“你为什么要救他?”玄奘忍不住问。
“是啊,我为何要救他?”翟纹喃喃地说,“苏醒以后,四郎也这样问我,为什么要救他?我说我信佛,我相信人间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有神佛在天上看着。
“四郎没有再说什么,带着我继续走着,来到了玉门关。那时的玉门关中盘踞着十几名突厥马匪,他将一种不知名的植物碾成粉末,含在口中,然后喷出火焰。他说自已是天上的奎木狼下界,而他们就是追随自已下界的随从,叫作星将。那群马匪被慑服,从此对他言听计从。
“玉门关里盘踞着神灵的消息慢慢传开,四方各国无数的逃民纷纷来追随他,他的法术越来越完备,施展的神通越来越强,可他越来越痛苦。他有时候穿上华贵的衣衫,温文尔雅,有时候又脱掉所有的衣服,露出毛茸茸的狼躯。他有两只锋利的精钢狼爪,后来又画了图形,设计出更复杂的东西,狼的后爪,用白骨拼成的狼头,都让人拿到敦煌去找人打造。他还缝制了狼皮背包藏在两肋和胸腹,改变了躯体的形状,让自已看起来更像一只大狼。
“他有时候恢复成吕晟,安静地修订自已的三叙书,有时候又在深夜中咒骂,化成一头狼,在玉门关的关墙上奔行,在大漠的明月下嚎叫。那时候我害怕极了,不知道他会怎样对待我,可是他从不曾侵犯我,当他是吕晟的时候对我自然冷言冷语,却彬彬有礼,当他变成恶狼的时候便把我驱赶到烽燧下的那座小屋,自已离得我远远的。”翟纹凄凉地说着,“可是我知道他对我还是恨的,很多次夜晚,我都发现他化作狼的模样,悄悄潜入我的屋子,蹲在我的身边磨牙吮血,嘴里念叨着,想生撕我的血肉。我不敢说话,拼命让自已假装睡觉,连颤抖都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