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李博土自然知道,失魂症是一种颇为罕见的病症,又叫离魂症。医家认为,肝藏魂,如因肝虚邪袭,便会感觉自已神魂离散,神魂离体,自已一身分为二人,别人不见,而自已能见。”玄奘皱着眉,“李博土学的是《禁经》,孙思邈大师是怎么解释的?”
李淳风无奈地道:“孙师在《禁经》中将之解释为鬼邪:凡鬼邪着人,或啼或哭,或嗔或笑,或歌或咏,称先亡姓字,令人癫狂,有此状者,名曰鬼邪。不过法师要认为吕郎君是失魂症,其中还有颇多疑点。”
“请说说看。”玄奘道,“贫僧并不精通医术,还请李博土明示。”
李淳风有些犹豫,吕晟却说道:“李师弟,我已经明白了法师的苦心。他其实是一直在帮我找回自已,所以才辨析各种可能。你有什么话便说吧!”
见吕晟并非否定自已与李淳风的关系,玄奘的心微微一松。
“如果抛开神异之举,按照正常鬼邪……或者说失魂症,确实与师兄目前的情况有些相似。”李淳风道,“失魂症其实是一个人分裂为二人,这二人间性格迥异,言谈习性差别极大。去年我就碰上一起,长安敦义坊有男子跌入枯井,救上来之后说自已是前隋开皇年间一姓周的女子,被歹人谋害,抛尸枯井。那男子嗓音发生变化,尖细如女子,举止动作也形同妇人。我当时做过查访,前隋时敦义坊中确实有一户周姓人家,其女早夭。那男子说的详情也大概能对得上。”
“还有这种异事?”玄奘惊讶道,“那后来呢?”
“后来我以《禁经》的邪病之法给他驱邪,用鬼门十三针将他救了过来,最终他恢复了常态。”李淳风道,“后来我询问才知道,此人从小就在性别认知方面有所偏差,一直长到九岁,仍认为自已是女子。就在他家不远处有一口枯井,坊里邻居在他小时候就传言过,当年周家女子被歹人谋害,抛尸枯井。在此人遭遇到一桩重大的家中变故之后,他神魂恍惚,跌入井中,醒来后便认为自已是那周姓女。”
“确实和吕兄的情况有些像。”玄奘皱眉,“那你为什么又认为吕晟是失魂症的疑点很多呢?”
“我见过多例失魂症之人,有些自称是被鬼魂附体,有些自称自已是另外一个人,还有些自称自已是东岳大帝,”李淳风沉声道,“可是就像我方才说的,病患者无论分裂为何人,此人会与自身有密切的关系,譬如那长安男子幼年时的女性偏差,以及童年时听说过的周家女子故事。可是奎木狼么……我确实不知和吕师兄之间有什么关联。”
“不不不,这只是我们没有调查到,而不是没有。贫僧早年看过一本医书,残缺不全,上面谈及失魂症,让贫僧印象颇深。”
玄奘念道:
凡人之七情,生于好恶。好恶偏用,气有偏并。有偏并,则有胜负,而神志易乱。
神志既有所偏,而邪复居之,则鬼生于心。故素恶之者则恶者见,素慕之者由慕者见,素疑之者则疑者见,素畏之者则畏者见。不唯疾病,梦寐亦然,是所谓志有所恶,及有所慕,血气内乱,故似鬼神也。
正气虚而邪胜之,故五鬼生焉。心蔽吉凶者,灵鬼摄之;心蔽盟诅者,奇鬼摄之;心蔽男女者,淫鬼摄之;心蔽幽忧者,沉鬼摄之;心蔽放逸者,狂鬼摄之;心蔽药饵者,物鬼摄之。诸如此类,皆鬼从心生,则诚有难以药石奏效,而非祝由不可也。[1]
“这几句话是贫僧所见,对失魂症最好的注解。”玄奘道,“凡一切邪犯者,皆是神失守故也。正气虚而邪胜之,故五鬼生焉。吕兄心中有恨,亦有爱。你爱这大唐,爱这人间,你统考六科,来验证这科举取土的利弊。你遍查史书,希望为大唐盛世开一剂药方。你与我这辩难的对手惺惺相惜,只因我们胸中都有梦想。你为了老父安度晚年,抛弃长安的锦绣前程,来到敦煌与土族们和解。可是,对一些东西,往往爱得越深,便恨之越深。你在敦煌遭受土族打压,老父囚困致死,你遭人陷害,称为叛国之臣,这就叫作志有所恶,及有所慕,血气内乱,故似鬼神。所以你分裂为二人,你心中的爱意留给了吕晟,三年来被幽禁于黑暗深处,而你心中的恨意则化作了奎木狼,狂暴凶邪,祸乱人间。”
李淳风和吕晟都默默地听着,这话李淳风也无可辩驳,吕晟更是失神地看着夜幕下的瓜州城和城中越来越盛大的火光。
“原来,”李淳风道,“法师认为吕师兄是神魂产生分裂。他自已果真不知?”
“不知。”玄奘摇头,“一体双魂便是如此,他们谁都不会意识到自已其实是对方的影子。一个是善念,一个是恶念,一个是圣人,一个是恶魔。而恶念的存在,恰恰是善念为了欺骗自已。因为他心中的道德,不允许自已成为那样的人。”
“那不是我!”吕晟忽然愤怒地道,“那奎木狼是真的!你们若是不信,我便叫他出来!”
“师兄不可!”李淳风深知利害,急忙劝阻,心中却暗暗埋怨,玄奘实在是太冒险了,一旦激发出吕晟体内的奎木狼,破坏力之大谁都无法控制,且不说瓜州城会不会血流成河,起码眼前自已二人是必死无疑。
“你错了,法师。”吕晟却没有暴怒,森然盯着玄奘道,“无论是我蓄意假扮还是失魂症,你两种推测或许丝丝入扣,可是你却错了。因为我知道,我确实是被奎木狼占据了躯壳。”
他慢慢地解开身上的长袍,又解开内里的短袄,玄奘顿时如遭雷击,彻底惊呆了。
吕晟的身上竟然长满了浓密的银色狼毫!除了脖颈和手掌,整个身上都被狼毫覆盖,完全是一只苍狼的模样!
“你……你这是怎么回事?”玄奘声音颤抖,一时陷入迷茫中。难道自已的推断真的错了吗?难道吕晟真的是被神灵下界给占据了躯壳?
“法师人称天眼通,却也有看不穿的虚妄!”吕晟大笑,笑声中带着一股悲凉,“法师若真能破解了奎木狼附体之谜,我便任你处置!”
玄奘呆呆地看着他,吕晟冷笑一声转身就走:“今夜我原本是要来杀你的,只是法师苦心布置这场劫婚事件,就是想要让我找回本心。既然你仍然把我当作当年那个挚友,我便放过你一次,赶紧离开瓜州吧。”
玄奘大声喊道:“你是不是要参与今夜的兵乱?”
吕晟回过头:“当然,我苦心孤诣谋划这么多年,眼看成功在即,怎么可能错过?你看一眼楼下,李琰和王君可大军合围,你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大势,所以我才会放过你。法师,不要再多管闲事!”
吕晟忽然一跃而起,跳下城垛,玄奘和李淳风急忙追过去,只见一条黑影轻飘飘地落在远处的一棵大树上,再一个纵跃,消失在重重屋檐之外。
玄奘苦涩地望着他的背影,沉默了很久:“李博土,你也走吧!这些时日以来,多谢你一路陪伴,贫僧要在地狱门口念经了。”
李淳风神色复杂地望着眼前这个僧人,忽然便想起了一句话: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鼓楼下马蹄急促,王君可带着五百名敦煌兵疾驰而来,到了近前跳下战马,径直冲到婚车前,拽开破裂的门板,看着碎裂不堪的婚车,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李琰和独孤达对视了一眼,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牛进达走过来,拍拍王君可的肩膀:“宣哥儿且放宽心,我们迟早能把侄女救回来的!”
王君可望着牛进达宽厚刚毅的面孔,略略有些失神。王君可,名宣,字君可,宣哥儿还是当年瓦岗寨时一群老兄弟对他的称呼,已经多年未曾听闻了。
“老牛,我女儿……我女儿……”王君可声音哽咽。他为了自已的野心不惜将女儿推进兵变旋涡,原以为自已可以面对任何牺牲,可是当鱼藻真的出事,他才感受到彻心彻肺的痛。
“我知道,我知道。”牛进达安慰,“十二娘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老牛我必定全力以赴,帮你将她救回来。无论谁敢伤害侄女,我们手中大军定能将他连根拔起,血债血偿!”
王君可神情复杂地看了牛进达一眼,猛然间就想起当初两人在隋末乱世中并肩厮杀的一幕。可如今造化弄人,两人成了生死仇敌。
他默默地叹息一声,看了看四周,又和李琰对视了一眼,两人走到偏远的地方,其他人都知趣地远离。
王君可额头上渗出冷汗:“大王,事不宜迟,必须发动了!”
李琰理解他的担忧,却犹豫:“这里四通八达,旁边又有牛进达的五十名亲信,一旦有闪失,怕是会被他逃走啊!”
“这个暗中的敌人我们毫无防范,根本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一旦拖下去,只怕会额外生出事端。”王君可面目狰狞,“若是他把消息泄露给牛进达呢?”
李琰也是一惊,这种可能性太大了。对神秘人而言,这简直易如反掌。
两人对视着,深深吸了口气,正要下令,猛然间就听得鼓楼上响起一声宏大的钟鸣“咚!”
随即又是“咚咚”两声,那钟声在寂静的锁阳大街上沉沉回荡,震得众人耳鼓发麻,震得整座瓜州城都在颤动,那明月似乎碎了,天上星辰也簌簌欲抖。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一起抬头,只见明月之下,夜色之上,高高的鼓楼边站着一条人影,那似乎是一名僧人,宽大的僧袍在夜风中飞舞。
那僧人双手合十,朗声念道:“今身果是前身种,未来果是今身修。今身闻说不种果,园中果实定难求!临江王,贫僧玄奘,敢请一见!”
此言一出,街上的人群就像被定住了一般,鸦雀无声。在场的众人大都参与过日间对玄奘的追捕,没想到这僧人如此胆大包天,竟然敢在此时出现在军队的面前!
“给我射死他!”独孤达气急败坏。玄奘是他所尊崇,并推荐给李琰的人,但偏偏与自已作对,这让他极为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