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1 / 1)

王君可目光一凛,面上全无表情,笑道:“等你做了人母就知道了,为人父母,怎么能讲回报呢?阿爷也不瞒你,这次把你嫁入临江王府,也是存了抬高王氏门楣的想法。有时候阿爷想想,也觉得歉疚,不过看你和世子两情相悦,也便欣慰了。至于嫁入李氏便不是王氏女,这点担忧你完全不必有。便是朝廷律法,也不可能断了我父女的恩义。”

鱼藻终于忍不住,苦涩地道:“阿爷,便是到了此时也不肯跟女儿如实说吗?”

王君可仍然笑着:“我言不由衷?”

“不是言不由衷,而是满口谎言。”鱼藻盯着他,脸上仍然流着泪,“您生这个女儿,可不仅仅能帮您抬高王氏门楣,而是要替你一战倾城,再战倾国,奠定雄图霸业!所以,值当!很值当吧?”

王君可静静地盯着她,父女俩长久地对峙,鱼藻似乎听见中间有崩裂般的巨响。

“你知道了?”王君可最终叹了口气,“玄奘告诉你的?”

“你知道?”鱼藻有些惊异。

王君可没有说话,半晌才道:“鱼藻,你知道权力对于男人而言意味着什么吗?不只是荣耀,还有一切掌控在手的快感。不管是千万人的命运还是他们的所思所想,你都能决定。自从我决意起兵以来,就感受到了巨大的快感,不管是李琰还是八大土族,不管是玄奘还是普通百姓,所有人都被我控制在手。我要他生,他们就能生,我要他死,他们就得死。这与做刺史的时候完全不同。”

“视他人如蝼蚁吗?”鱼藻问道。

“不是蝼蚁,而是掌中鱼虾。”王君可道,“因为前几日哗变,掌握烽候传驿的司兵参军被我拿下了,敦煌县尉被我拿下了,西关镇兵被我拿下了,不得我允许,西沙州连一片纸都出不去。所有人都是砧板上的鱼肉。这便是掌控。”

“阿爷,为了你的野心,真要让王氏万劫不复吗?”鱼藻流着泪。

“这不是因为我的野心!”王君可冷冷道,“这是我为石艾王氏打造的千百年基业!我从瓦岗寨挣扎出来,求存于乱世,先后依附翟让、李密、王世充、大唐,每次他们一做抉择,就改变我的命运。我不想这样!不但我不想这样,我也不想我子孙后代的命运操控于他人之手!我要让王氏子孙在一片土地上说一不二,出口成宪,我要让王氏阀阅在我这一生就能贵比王侯!”

“那还不是你的野心吗?”鱼藻哭着大声道,“我阿娘呢?兄长呢?你起兵谋反,他们怎么办?”

“放心!”王君可面无表情,“他们绝不会有事,否则我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是我小瞧了阿爷,您从来算无遗策,阿娘和兄长自然能保护好。”鱼藻哭道,“可是我呢?你就这样把我推进临江王府,只为了夺取瓜州城!您想过我的将来会怎样吗?你和李氏翻脸成仇,我是李氏妇;你诛杀临江王,我是世子的杀父仇人之女……哦,或许你还要杀了李澶吧?我成了寡妇,好再嫁一人,再为你谋夺一城,是吗?”

“闭嘴!”王君可被激怒,挥起手掌要打她,看着面前成为新妇的女儿,忽然心中一痛,竟然没下得去手。

王君可起身朝门外走去:“话已至此,一切都无可更改。你安心地出嫁吧。”走到门口,他回过头,“不要再想着坏我大事,王利涉前几日曾派人去瓜州报信,人被我截杀了。没有人能逃脱我的掌控,所有人都必须按我的计划来走,包括你。”

鱼藻失声痛哭。

酉时三刻,世子李澶带着庞大的迎亲队伍前来迎娶自已的新娘。

根据周礼,他穿着纁裳缁袘礼服,乘着不加纹饰的黑色马车,后面跟随着四乘从车,再后面是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

李澶一手执着蜡烛,一手抱着一只红色绢帛裹起来的大雁,雁口缠着五色丝线,一步一步地走进刺史府。

迎亲礼的婚俗是在女方家的中堂举办撒帐仪式,整个中堂都用团扇和行障给遮蔽起来,在一片花团锦簇中,李澶和鱼藻先行奠雁之礼,又行结发之礼。两人被土族家的长妇们摆布了整整一个时辰,李澶这才得以用红色的丝帛牵系着自已的新娘,走出刺史府。

李澶搀扶着鱼藻上了婚车,还没行出坊外,周围就有大批的坊里邻居一拥而上将他们包围起来,推举出一名嗓子好的,开始唱《障车文》,文辞唱罢,众人纷纷欢呼着喊叫,要主家给酒食。

王君可大笑:“刺史府的库房全打开了,每家一坛酒,一只羊,管醉,管饱!”

众人称颂之声震耳欲聋,喧闹了好半晌,李澶才有机会驾车载着自已的新娘突出重围。

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从南门出去。这时已经宵禁,迎亲自然无碍,可其他坊的人想弄些酒食就不方便了,婚车经过坊口,都会有人在坊墙上呼喊,念《障车文》,王君盛笑着命人给每个经过的坊送二十坛酒,活羊两只,这种大手笔的行为引得所过各坊一片欢呼。

出了南门之后,绕到东城外的甘泉河边,经木桥过河。婚车行驶在河桥上,鱼藻撩开车帘,苍凉厚重的敦煌城笼罩在暮色之中,恰似一座天地间的囚笼。再抬头向前,大漠沙碛,遥无尽头。

鱼藻觉得,人生便是从一座囚笼行走到另一座囚笼的过程。她唯一期待的,就是吕晟答应过她,会带着她在天上飞那么片刻。她默默地想着,或许人生百年,受苦受难,挣扎求存,就是为了看一眼天外的风景。

鱼藻的嘴角噙起一丝微笑。

同样的夜色中,玄奘、吕晟、李淳风和李植混杂在李氏商队之中,突破了王君可的重重封锁,进入瓜州的鱼泉驿。这座鱼泉驿便是当初玄奘初遇吕师老和李澶的地方,往东一百零五里,便到了瓜州。

这时候众人才算松了口气,王君可的手伸不到瓜州地界,进了鱼泉驿,众人就算安全了。李植并没有亮明身份,派了主事去向驿丞做了报备,便如普通商贾一般在鱼泉边的胡杨树林里扎下营帐。

玄奘简单洗漱一番,便有仆役前来请他到李植的帐中议事。

哪怕是在行旅途中,世家大族的气派也展露无遗,李植的帐中铺上了地毡,中间摆放着一张食床,上面瓜果菜蔬,酒肉浆酪,胡饼面食,极为丰盛。玄奘、吕晟、李淳风等人围坐在食床四周,众人身后各有一名仆役伺候着。

待众人简单吃过之后,李植沉声道:“依着吕郎君的吩咐,咱们离开敦煌两日来,每隔三个时辰老夫便让人送来最新的情报。前日酉时,世子李澶已经与鱼藻成婚,昨日卯时迎亲队伍离开州城驿,今夜抵达无穷驿。”

众人默默地听着。

“今日辰时,王君可誓师出征,率领六千六百人东进,其中包含了八大土族的四百名部曲,李氏也出了五十人。除了我李植之外,其他七位土族家主尽皆被裹挟在军中。”李植脸色有些难看,“今日,王君可行军六十五里,今夜驻扎在其头驿。”

玄奘禁不住有些吃惊,要知道王君可早已经控制了西沙州的烽候传驿,可李植仍然能准确掌握他的行踪,并且源源不断地递送过来,可见李氏强大的实力。

“王君可的行军速度并不算快,”吕晟沉吟着,“其头驿距离无穷驿只有三十五里,他是要缀着李澶的迎亲队伍?”

“没错,”李植点点头,“从目前来看,王君可是打算在李澶和鱼藻成婚之时,突袭瓜州城。”

“瓜州那边呢?”吕晟问道。

“三日前通事舍人崔敦礼抵达瓜州,传达诏命,召李琰入朝。”李植道,“李琰领了诏命,希望崔敦礼宽限数日,办完世子的昏礼。”

“那么李琰到底是什么态度?”李淳风诧异道,“李澶不是说,他已经把王君可谋反的消息告知临江王了吗?可临江王的举动颇为奇怪,他竟然毫不在意,不但派了迎亲使迎娶王君可的女儿,甚至还下令王君可率军来瓜州帮他抵御突厥。他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吕晟摇摇头:“临江王性子虽然有些弱,却不是昏聩无能之人。他既然得到王君可谋反的消息,仍然做出这种举动,很可能是一个诱敌之策。”

李植点头:“老夫也是这样看,临江王先派人迎亲,以安王君可之心,然后召他去瓜州御敌。王君可想趁着昏礼时拿下瓜州,李琰又何尝不是想趁此机会拿下王君可?”

李淳风倒吸了口冷气:“也就是说,这场昏礼便是双方绞杀的战场。谁得了先手,便决定了胜败。而咱们就跟那飞蛾扑火一般,要一头扎进去?”

吕晟淡淡道:“咱们是要一头扎进去,却不是飞蛾。”

“那我们是什么?”李淳风问。

“眼下的局势便是一副象戏,王君可和李琰分别是棋盘上的上将,不过他们所能调动的只是天马、辎车和六甲,而我们所做的却是那执棋的手!”吕晟道。[2]

“吕兄,你这是何意?”李淳风吃惊道,“这可是万人绞杀的军阵,你可莫要行险。”

吕晟和李植脸上现出神秘的笑容,帐中烛火映照,两人眼中都闪耀出炽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