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翟纹相反的方向,李澶驾着马车,拉着他的爱人,返回敦煌城。
敦煌城的南门和西门外大军云集,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军帐。西沙州共有三座军府、三镇、四大守捉,悉数征发之后总计七千五百人。其中寿昌军府和龙勒镇主要守备阳关方向的吐谷浑,王君可留下一千人,又给令狐瞻留了三百人守敦煌城,其他人等悉数调发。
六千二百兵卒从寿昌县、从龙勒乡、从效谷乡、从悬泉乡,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朝敦煌集结,征调来运送甲仗和粮草的役丁更是有两倍之多,大量的牛马车辆载着军资钱帛行走于路上,仿佛整个西沙州都翻腾了起来。
李澶一路行来,还看见一队一队不曾披甲的私家部曲,一问才知道,王君可邀请敦煌土族随军出征,八大土族每家出动五十名部曲,由各家家主统领。李澶和鱼藻顿时明白,这是要将土族家主们挟持为人质了。
到了南门,王君可和王利涉早已得到消息,亲自跑出来迎接。
原来,昨日凌晨鱼藻和李澶偷偷离开刺史府。王君可听说女儿又跑了,勃然大怒,但一听说是和李澶一起跑的,便不在意了。到了下午时分,王利涉又来禀报,说临江王派的迎亲队伍到了。
王君可这才着急起来,但这两日来征发府兵,加上西窟惊变,忙得焦头烂额,也顾不得寻找。如今见李澶和鱼藻安全回来,他顿时松了口气。
“跑去哪儿了?”王君可厉声询问鱼藻。
“王公,”李澶笑道,“鱼藻在府中觉得憋闷,我便驾了车,陪她出去走走。我们即将成婚,婚后再有这等悠闲惬意的日子可不多了。”
王君可一愣,急忙把李澶拉到一边,低声道:“她知道你身份了?”
李澶点点头:“告诉她了。”
“没反对?”王君可问。
“她同意了。”李澶道。
王君可长长松了口气,说到底,他仍然是希望女儿能与将来的夫婿情投意合,有个好归宿,当即笑逐颜开,拍着李澶的肩膀,连连夸赞。
“世子,”王利涉笑道,“大王派的迎亲队伍已经到了,住在大乘寺,大王占卜了吉日,明日酉时三刻,最是吉利。咱们便掐着漏刻上刺史府迎亲,赶在酉时三刻出门,头天晚上就宿在州城驿。”
“这么急?”李澶有些意外。他原想着尽量把王君可拖上几日。
“没办法,谁让瓜沙路远呢!”王利涉笑道,“昏迎的吉日和昏礼的吉日都是占卜好的,中间就隔着四日,三百里瓜沙古道,咱们紧赶慢赶也得走上三日。”
李澶“哦”了一声,稳定了一下心神,笑道:“王公亲自送婚吗?十二娘只有一个兄长,如今还在长安,王公如能亲自送她到瓜州,想必她欣喜一些。”
王君可倒不疑有他,见李澶关心女儿,也不禁高兴:“你这孩子到底年少,胡说些什么?哪里有阿爷给女儿送亲的?我会令王君盛送亲,十二娘的同宗兄弟多得很,必定不会让我家女儿受人欺负。”
李澶有些失望,却知道这个理由是没办法把王君可诱入瓜州了。
正在琢磨,却听王君可道:“不过咱们还是会一路而行。”
“啊?”李澶吃惊,“为何?”
“因为有烽火急警,说奎木狼正在往北逃窜,如今已经偷越了东泉驿,想来是要往瓜州方向去。”王君可道,“你阿爷也来了文书,说北边的突厥人蠢蠢欲动,恐怕会入寇瓜州。如今我大军征调,正好东进瓜州助你阿爷一臂之力。”
李澶心中一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自已阿爷偏生发来文书邀请他,这岂非引狼入室吗?
“你就安安心心筹办昏迎之事,如今我大军集结,只差了寿昌军府,路有些远,但料来明日下午时分能赶到。你们明日走后,我大军后日便开拔,也只是落后了你们五十里路。”王君可笑道,“说不定,还能进瓜州城喝一口我女儿的喜酒呢。”
李澶心乱如麻,也没心思再说,借口要送鱼藻回府,急忙忙进城。
王利涉既然来了,自然没有再让李澶驾车的道理,当即安排了车夫。李澶进了马车,鱼藻一直没从车里出来,却把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我阿爷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见李澶进来,鱼藻急忙问。
李澶叹了口气:“你阿爷的用意,是想趁着咱们昏礼庆典之时袭拿瓜州!”
鱼藻一惊,顿时急了:“那怎么办?”
“不要急,不要急,”李澶安慰她,“前日晚上,我已经让王利涉派人赶往瓜州告知阿爷了,他自然会防范的。玄奘法师他们也会提前过去,莫要担心。”
说是不要担心,两人相顾一眼,心中却都是说不尽的忧虑与悲伤。
送到刺史府门前,李澶依依不舍地离开,鱼藻独自走进庭院。从中庭到后宅,无数的婢女、仆役正忙碌个不停,鱼藻嫁的是郡王府,昏礼规格乃是诸侯礼,一应仪式烦琐复杂,每一步骤,每一种花色都有详细到令人发指的定式。
鱼藻一回到家,就开始任由仆妇们摆弄,八大土族几乎都派了嫡房的长妇来帮忙,土族长妇们见多识广,却各有见解,有些引用《周礼》,有些引用《仪礼》,有些则自备了《春秋公羊传》,翻开来引经据典。众人吵得不可开交,整整一夜,鱼藻只打了个盹。
“土娶妻之礼,以昏为期,因而名焉。必以昏者,阳往而阴来,日入三商为昏。”
三商,便是三刻。日入,便是酉时。也就是说,酉时三刻以后才能算昏,才能举办昏礼。
昨夜几乎一宿未眠,今日又折腾一日,鱼藻整个人都是蒙的,如同飘浮在云端,脑袋空空如也,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似乎在经历着一种蜕变。从此以后无论从身份还是心理,都会是另一个人。至于是什么样的人,鱼藻想不明白,她有些恐惧。
这时,王君可走进房中,挥手命婢女和各家长妇们退出去,怔怔地看着鱼藻。鱼藻已经穿上了纯衣 袡的吉服,端坐在坐榻上。长发也挽了起来,遍插珠翠。
在王君可眼中,眼前的女儿忽然有些陌生。
王君可沉默着坐在胡凳上,父女俩长久无言。
“你仍然在恨阿爷吗?”王君可问道。
“如何敢恨。”鱼藻淡淡道。
“知道你要出嫁,不知为何,这两日我眼前尽是瓦岗寨时的情形。那时候你才八岁,还梳着垂髫。你时常跑去找程咬金的儿子练剑,你兄长给你做了一把木剑,可是有一次你偷了兵卒的一把环首直刀,要和程处亮对打,结果割伤了自已,坐在地上哇哇地哭。”王君可陷入深沉的回忆,眼眶有些发红,“我抱着你跑去找魏徵,他做过道土,懂医术。他给你包扎,你乱蹬乱踢,他送给你一把从宇文化及军中缴获来的铜铙,让你用小鼓槌敲着,你立刻便不哭了。那时候我就在想,将来你会嫁到谁家?当你受伤,你哭泣的时候会不会有人来疼你……”
鱼藻木然坐着,眼中流着泪:“阿爷,你知道我想起瓦岗寨的时候,想到的是什么吗?是阿娘和兄长。我想不起那山上的任何人,什么程咬金,魏徵,宇文化及,那是你们英雄豪杰的金戈铁马,统统不在我的记忆中。我记忆中全是咱们一家人在一起的日子。”
王君可闷闷道:“成婚之后,世子就会回长安,你归宁之日,便回到长安见你的阿娘和永安。”
“长安……”鱼藻凄然笑着,“还回得去吗?”
王君可皱眉:“为什么回不去?”
鱼藻挣扎片刻,却终究没透露什么,苦涩道:“阿爷,你知道这一日我在想什么吗?”
“嗯?”王君可笑道,“以后咱们父女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闲坐畅谈,阿爷很想和你说说心里话。”
“我在想,”鱼藻喃喃道,“从今日之后,我便不是王氏女了。无论王氏兴也罢,衰也罢,荣也罢,辱也罢,全然与我无干。从此以后我会改了姓氏,去了族谱,离开自已的爷娘,去侍奉别人家的爷娘。那么,阿爷你生我养我,意义何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