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算不得假死,老僧如今啊,早算是真正的死人,这件事且容后再说吧。”翟法让意兴阑珊,“李博土且看看这诸天星辰,有什么发现?”
李淳风抬头看着,露出惊讶之色,沉声道:“给我陶丸算珠。”
壶公拍拍手,楼下立刻有人捧着一副陶丸算珠跑了上来,递给李淳风。
这陶丸算珠乃是一副长方木框刻板,以几根细木条各自穿着五枚陶丸,上面一陶丸与下面四个颜色不同。刻板上下三分:上下二分来停陶丸,中间一分定算位。上面一枚陶丸当五,下面四枚陶丸各当一。
玄奘在长安西市见过商贾用这陶丸算珠记账,自已却不懂算法。只见李淳风两手拿着算珠,两眼盯着穹顶的星辰,陶丸噼里啪啦弹动,手法极其娴熟。
“不对,不对……”李淳风喃喃自语,“你们计算的不对,如今是仲秋,夏历八月,对应地是郑地,那么夜跨天度的度数应该是一百三十八,中天星宿度数是十。而且穹顶上的星辰数目也比长安太史局测定的要少,傅奕共测定了一千六百四十五颗星辰,这上面明显少多了。”
“这里星辰数量是六百二十七颗!”壶公急忙道。
绳床上的其他老者一起睁开眼睛,满脸激动之色,其中一名老者急切道:“我们从三年前开始计算天象,只测到六百二十七颗便难以计数,太史局居然测出了一千六百四十五颗之多!”
“怪不得计算三年,我们一无所获!”另一名老者叹道,“德蒙公就是为了计算天象,心力耗竭而死。我们这些老朽之人也心力损耗过剧,离死不远了。”
“兀那李博土!”右侧一名老者喝道,“多出的一千零一十八颗星辰你可都记得方位?只要标注出来,我们便能计算到那几件东西的下落了!”
李淳风正要说话,玄奘拽了他一下,朗声道:“请问诸公是否可以说出名讳?”
众人沉默片刻,翟法让道:“这里乃是我敦煌绝大的机密,你们既然见到这天穹,我们的名讳便没什么可隐瞒的。老僧翟法让,你们都是知道的,乃是翟氏家主翟昌的季父。”
“老夫张延,字长荣。乃是张氏家主张敝的父亲。”
“老夫阴贺兰,乃是阴世雄的仲父。”
“老夫氾正,乃是氾人杰的父亲。”
玄奘和李淳风对视一眼,心中震惊,这四人竟然都是敦煌土族家主的长辈!
“居中那人自然是令狐德蒙了。”李淳风问,“右侧下首那人呢?”
“哼,”翟法让冷哼了一声,“那是李氏家主李植的父亲,李鼎!”
“谁杀了他?”玄奘问。
“自裁。”翟法让道,“他用这种方式来赔罪,换取敦煌李氏苟延残喘。”
玄奘后背冒出冷汗,这其中定然有极其惨烈的内幕,竟然让令狐氏的主事之人死而不葬,枯守在此,而李植的父亲将自已钉死在绳床上,任由尸体腐烂。隐约间,他感觉自已摸索到了敦煌土族最深层的内幕。
“这里面的缘由不知可否让贫僧二人知道?”玄奘问道。
这次众人沉默了好半晌,没有人说话。
壶公道:“诸公,我们在这里计算了三年,耗尽无数人力物力都没能计算出结果。这李淳风懂得天象,或许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
翟法让道:“李博土,你可愿意帮我们?”
“帮你们做什么?”李淳风问道。
“这诸天星辰中隐藏着一道密码。这密码指向了一处方位,你若是能破解,帮我们找到那地方,我敦煌土族必有重谢,你有任何要求我们都可以满足。”翟法让道。
李淳风盯着头顶的星辰,轻轻道:“愿尽绵薄之力。”
这些老者用眼神交流了片刻,都是微不可察地点头。翟法让似乎得到了授命:“好,那我便告诉你们。玄奘法师,你进入敦煌以来,当知道我们土族和吕晟之间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可知道为何?”
“至今仍然未打听到。”玄奘老老实实地承认。
“因为吕晟刨了我们的祖坟!”翟法让森然道。
玄奘和李淳风目瞪口呆:“他、他……他刨了你们的祖坟?你们六家?”
“不,是八家土族。”阴贺兰冷冷道,“除了我们六家,连宋氏和索氏的祖坟他都给刨了。那是武德九年四月甲子日。”
玄奘完全说不出话来。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吕晟竟然会做出这种恶事。
掘坟发冢历代都是重罪,汉家礼法尊崇祖先,崇尚孝道,对死者的尊重是对生者莫大的慰藉。虽然孔子说过,“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可是儒家一贯遵循“慎终追远,隆礼重丧”,哪怕葬一人而穷一家也心甘情愿。因为祖先承载了家族的血脉和荣耀,祖宗坟茔所在,便是家族灵魂所系。
发冢非但在民间深恶痛绝,朝廷律法也是严厉惩戒,两汉律令,“盗杀伤人,盗发冢,皆磔”。大唐虽然废除酷刑,却也规定,“诸发冢者,加役流;已开棺椁者,绞”。
无论任何时代,发人坟冢都是丧心病狂的行为。吕晟竟然会做这等事?
“法师不信?”壶公冷冷道。
“没有。”玄奘道,“只是不解。”
“因为他是大唐双状头吗?”翟法让冷笑,“癫狂之人必行癫狂之事。那吕晟共掘了我八大土族三十三座坟茔,偷盗了七座墓志碑。当年各家祖坟的沙碛上遍地盗洞,八家土族上千族人跪在坟前终日号哭,至今盗洞虽已填埋,可那七块墓志碑仍未找回,死者不得安宁,生者愧对祖宗。”
墓志碑便是埋在坟墓中,记载有死者生平的石碑,上面的碑文分为“志”和“铭”。志,记述死者的姓名、籍贯、世系、爵禄和生平事略;铭,赞颂死者的功业,寄托悼念和哀思。
玄奘惊讶无比:“只盗走墓志碑?不曾发棺?也不曾盗走财物?”
“有什么区别吗?”翟法让怒道,“盗坟掘墓十恶不赦,莫说是盗了墓志碑,便是毁掉坟头封树,也是不共戴天!”
玄奘深深叹息,却也有些奇怪:“既然吕晟发了三十三座坟,为何只盗走七座墓志碑?”
翟法让等人沉默片刻,肃然不答。
壶公道:“也许是各家与他恩怨不同吧!宋氏、索氏只是掘了坟,没有盗走墓志碑,翟氏、张氏、李氏、阴氏、氾氏则盗走了七座墓志碑。”
“那么令狐氏呢?”李淳风发现这里面居然少了令狐氏,诧异地问。
壶公沉默片刻,如实道:“令狐氏只是掘墓,未曾盗碑。可是令狐氏祖坟遭劫最深,自东汉以来共有十九座坟墓被掘。”
玄奘沉思着,这件事确实奇怪,令狐氏被盗掘的坟墓超过一半,可见吕晟主要便是针对令狐氏来的,那为何不盗他家的墓志碑,而是盗走其他五家的呢?
玄奘并没有提出自已的疑问,他意识到吕晟和八大土族争斗的内幕应该极为复杂,迷雾重重,不是简单问一问便会得到真相的。问出来的也不会是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