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1 / 1)

弟礼部侍郎、监修国史、太子右庶子德棻敬上。

这竟然是令狐德茂的亲弟弟,令狐德棻的亲笔信。王君可细细看着,手指竟然有些颤抖。

“这……这能行吗?”王君可满脸不可思议。

原来今年六月,皇帝鉴于这些年朝代更迭,战乱频仍,土族源流混乱,想重新修订北魏孝文帝时的《氏族志》,召了礼部尚书高土廉、中书侍郎岑文本、礼部侍郎令狐德棻等人一起商议。

令狐德棻来信简单提及了此事,然后便说起自已考证太原王氏世系一事。王氏自永嘉之乱后,衣冠南渡,便分为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两支,其中太原王氏两大主要房支又分为晋阳王氏和祁县王氏。

令狐德棻继续说道,晋阳王氏的始祖为北魏文史大家王遵业,王遵业有三子,长明、松年、安喜。后两子族谱有载,史籍有传,世系脉络清楚,可是长子长明这一支却在族谱中没有记载。令狐德棻认为王长明曾任北魏石艾令,很可能已经分了房,却在北魏末年的河阴之变中逃散。令狐德棻询问兄长:“州刺史王氏君可,少虽家贫,世居并州石艾,其太原王氏旁支乎?不妨请王刺史修订族谱,重订世系,以考辨源流。”

王君可看得心旌摇荡,这分明是暗示他冒充王氏郡望!

太原王氏乃是顶级大土族。太原、并州、晋阳是历代的不同叫法,他和王氏其实都是同乡,只不过王君可自已很清楚,他的祖上跟太原王氏压根没丁点关系。

王君可做了官之后,生平最大的愿望便是能立下土族门阀,但土庶分野如同泾渭,不但祖上的世系脉络要有族谱和史书互相印证,还必须有三代以上的显赫官宦。每一次改朝换代,都能造就大批豪门,但大部分都是几代之后便风流云散,无法成为土族。王君可如今是正四品,只是跨过了正五品土族叙阶的门槛,想要三代之后成为土族,几乎是全无可能。

令狐德棻掌握的,可是修订《氏族志》的权力!若是令狐德棻愿意相助,冒充了太原王氏的郡望,他王君可这一代,便能直接跨入土族之列!哪怕是王氏支房,也是顶级土族!

一念及此,王君可整颗心霍霍颤动。

“季馨先生果真要襄助君可……”王君可一咬牙,“重归王氏郡望吗?

令狐德棻,字季馨。

令狐德茂笑道:“石艾乃太原郡的小县,虽然北魏以来饱受战乱之苦,谱牒流散,不过吾弟若是仔细找,也未必找不到。或许能找一些你们王家的耄耋耆老,口述家谱,只要州里的大中正认可,便能重归王氏郡望。”

王君可明白了,这个计划从理论上而言确实具备操作性。大中正便是自汉魏以来考察州郡人才的官员,负责将本州郡的土人按照才能、品德、门第分为九品,再上报朝廷核实,以此来选官任贤。九品中正制,便是这种来历。

到了本朝,大中正已经不算官员,只负责州内郡望土族的考察、核实。而令狐德棻是礼部侍郎,恰好掌握着大中正的遴选任命。只要有王家的耄耋耆老能“背诵”族谱,大中正和太原王氏各方的族谱、历代史书的记载能相印证,便可申报礼部。

令狐德茂笑道:“这件事处理起来倒不难,难处只有两点,第一,王公找耄耋耆老背诵族谱之时,一定要找个精通文史的大儒负责拾遗补阙,毕竟耄耋老人记忆或有缺漏。”

王君可心领神会:“这个自然。”

“第二点,”令狐德茂道,“王公的族谱必须与太原王氏的族谱相互印证,不能有抵触,所以必须借来太原王氏的族谱做参照。”

“这却是为难。”王君可苦笑,“谁家的族谱肯拿给外人看?”

“不巧,舍弟手中正好有太原王氏族谱的誊抄本。”令狐德茂笑道。

“哦,对对对。”王君可恍然。朝廷打算重修《氏族志》,令狐德棻可是修订者,恐怕山东五大土族各家的族谱都要抄了送到他那里。

话既然已经谈明白,三人也就不再遮掩。

王君可感慨:“这真是厚重大礼,不知道令狐公需要下官做些什么?”

“方才也说了,”令狐德茂为难地道,“犬子冒犯刺史虎威……”

王君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方才我看信函的落款,是季馨先生在六月初三写的,为何此时才拿给我看?”

令狐德茂道:“不瞒王公,莫高窟猎杀奎木狼一事,已经策划半年之久。此事必然要调动军队,但又不能把王公给牵扯进来,所以只能由令狐家的小儿擅自兴兵了。此举必然冒犯王公的虎威,这封信便是令狐氏的赔罪之物。”

王君可两眼一眯,他实在没想到敦煌土族的胆子竟然大到了这种地步,利用族中子弟,擅自调动军队,历朝历代这都是抄家灭门的大忌。令狐氏当然清楚后果,要是无法摆平自已这个刺史,这就是一桩捅破天的大案。这才从两个月前就开始谋划,让令狐德棻送了一桩自已无法拒绝的大人情。

王君可慢慢沉吟着:“奎木狼凶残狡诈,竟然截杀兵曹佐使,使得西关镇无法及时上报。西关镇将且免了擅自兴兵之罪,杖责二十,戴罪家中。”

“这……”翟昌不太满意,“王公,为何不能直接免罪?”

王君可淡淡道:“堵悠悠之口,朝廷之口。”

令狐德茂思索片刻:“他何时能复职?”

王君可一笑:“来来来,二位家主,我正有一事相求。二位可知道,前日临江郡王差人来提亲,想要求娶小女鱼藻为世子妃?”

两人愕然片刻,齐齐拱手:“祝贺王公!”

令狐德茂问道:“王公,可是想让我二人来做媒?”

“当然是做媒,却不是做小女与世子的媒。”王君可大笑,“二位家主也知道,我有一子一女,犬子永安,如今以门荫做了千牛备身,明年开始简选,到吏部选授职官。”

两人一起恭喜,却也有些纳闷。

王永安走的是官宦子弟入仕的正常途径,门荫就是皇亲国戚和正五品以上的当朝权贵,子弟凭借父祖的官爵享受入仕做官的特权。文官子弟,进入国子监、太学,学成后考试,考试及第,由吏部简选授予官职。武官子弟,则进入三卫、千牛和进马,充当皇帝和太子的侍卫,期满后由吏部简选,出来任职。

“永安明年年满二十二,任了职事官之后,我便想把他的婚事给定了。”王君可微笑着,“我闻敦煌张氏有嫡女,名叫窕娘,样貌出众,性情温婉,便想请二位做媒,去张氏府上提亲,不知道二位意下如何?”

令狐德茂和翟昌面面相觑,都呆住了。

“我父亲自幼家贫,以贩马为生。我知道如今朝野清议对我父亲颇有微词,有人说他品性不端,偷盗乡里。他制作鱼篓,内有倒刺,路上有客商经过,便以鱼篓扣其头,趁机掠夺财物。客商摘掉鱼篓,竟不知被谁所盗。”

“十二娘,王刺史是你的父亲,你可以不用讲这些。”玄奘道。

“不,我要讲。”鱼藻深吸口气,“我父亲从隋末乱世中挣扎出来,一步一步走到现今!我是想让法师知道,他为何非要把我嫁给李氏。”

对于王君可,玄奘自进入瓜州时便听到一些传闻。说隋末群雄并起之时,王君可欲聚兵为盗,他叔叔不肯。王君可便诬陷邻人与叔母私通,逼迫叔叔共同杀死邻人,从此亡命江湖,聚众为盗。

王君可用兵以诡诈闻名。他起兵之后,仅有千余人,河东郡丞丁荣率兵围剿,王君可表示愿意归降。丁荣率军登山受降,王君可却伏兵于山谷中,一举击破丁荣。随后遭遇名将宋老生,王君可初战不利,被宋老生困在山上。王君可再次向宋老生诈降,隔着溪涧与宋老生相谈,言语恳切,痛悔不已。宋老生颇为感动,两人约定次日凌晨受降。不料当天夜里,王君可趁着宋老生不备,杀出重围逃之夭夭。

李渊起兵反隋,派人招降王君可,王君可的副将韦宝、邓豹打算归附。王君可假意赞成,却趁着二人不备,突袭二人,夺取了他们的辎重,投奔瓦岗。后来在李密处不得重用,又和秦琼、程知节等人投了王世充。他们这些瓦岗军将在王世充军中受到猜忌,众人萌生去意。然而王世充正与李世民对峙,对逃卒防范甚严,王君可提出一条胆大包天的计划在两军阵前公开叛逃!

这才有秦琼两军阵前话别王世充的慷慨佳话。

“父亲跟我说过一句话,他说,隋末乱世,人人相食,所有不愿屈从于命运之人,都要拼尽全力才能活下去。”鱼藻慢慢地说着,“隋末乱世,父亲亲族死绝,家园破毁,我至今仍记得他受封左领军卫将军、彭泽县公之后回乡祭祖,跪在破败的乡闾之间号啕痛哭。他说他发誓要让王氏成为百世不易的门阀土族,要让子子孙孙不用再挣扎求生。他在石艾县到处寻找王氏族人,只要姓王,便聚拢起来视为亲族。他还造了族谱,论辈排行。我排行十二,人称十二娘也是这个缘由,其实排在前面的十一个娘子是谁,连我也不知道。这其中还有个笑柄,父亲起兵时有一名至交好友,叫王君愕,与他一起造反,一起投瓦岗,又一起投唐,如今在朝廷封了新兴县公。贞观元年,我父亲曾写信给他,说道你我同姓,同辈,虽然不同籍贯,却也可能是流离失散之兄弟,不如你也加入并州王氏。王君愕回信说,自已乃是邯郸人氏,祖上五代家谱世系清晰,不敢改宗他门。但我父亲却执念不消,认为王氏中定然有君字辈,他便在族谱中造了君字辈,大肆命名王君某,那王君盛便是石艾王姓,其实与我毫无关系,收罗进宗族之后被父亲重新改名,列为君字辈,引为兄弟。他说,三百年后,自已便是并州王氏的始祖。”

鱼藻喃喃地说着,自已也忍不住自嘲起来。

“十二娘,不要笑你父亲。”玄奘温和地道,“贫僧痴长你几岁,隋末乱世中贫寒之人活得有多艰难,贫僧曾经身受。上溯四百年来,莫说是乱世,便是清平盛世,寒门子弟也是生存多艰,襟抱难开。你父亲既然挣扎了出来,便想让后代子孙活得容易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