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身上可没有什么钱财。”玄奘苦笑。
李澶插嘴:“师父若看上什么东西,我出钱。”
玄奘摇头:“出家修道之人,有身上衣衫、手中钵盂,足矣。”
“法师,”索易沉声道,“今晚的竞卖上,据说会有一截佛祖舍利!”
“什么?”玄奘悚然动容。
佛祖舍利,便是释迦牟尼入灭火化后,从烈火灰烬中所得的佛舍利。有顶骨舍利、牙齿舍利和指骨舍利,以及八万多颗舍利子。所谓舍利所在,即法身所在。佛舍利对佛徒而言那是无上圣物。
“这种圣物怎么会拿来竞卖?”玄奘吃惊。
索易摇头不已:“是一名西域的粟特胡商从犍陀罗带来的。那犍陀罗在天竺之西,本是佛家圣地,有上千座佛寺,只是两百年前被
哒人灭掉之后,
哒人毁寺灭佛,到如今已经无人信佛了。那些佛寺和信徒供奉的舍利大都流落民间,粟特胡商信祆教,佛家圣物对他们而言只是牟利之物而已,不少胡商便在犍陀罗找寻舍利,贩运到我大唐牟取暴利。今夜寺中高官巨贾,大富云集,不少人都冲着这件佛舍利而来。”
李澶突然一拍手:“师父,翟法让变卖寺产,原来是要竞买佛舍利!”
玄奘默默地点头。怪不得翟法让几乎把寺里的产业变卖了个干净,连粮食、羊、酒都不要了,这意味着全寺僧众要勒着裤腰带过日子。不过对于佛寺而言,如果能迎到佛祖舍利来起塔供奉,乃是千百年的基业。
“不止翟法让,据说令狐德茂也要去。”索易道,“今夜法师定然会得见一些真相。”
玄奘和李澶陪着索易关了占铺的门,骑上马从北门出城,直奔莫高窟。
莫高窟在距离敦煌城东南五十里的三危山下,三人从敦煌城北门出去,走上玄奘来时的旧路,先跨过甘泉河上的木桥,路过州城驿之后,再顺着沙碛中的一条道路折向南行。
一路上全都是荒凉的沙碛,沙碛中遍布着封土的墓葬。
敦煌人生与黄沙为伴,死后归葬黄沙。
路上,索易讲起了吕氏和令狐氏的百年世仇。
“西晋时吕氏以畜牧起家,两百年后家族日盛,成为敦煌大族。不过敦煌这个地方有些特殊,它远离中原战乱,历代王朝走马灯一般兴起覆灭,时常管辖不到敦煌,因此便让土族坐大。尤其是汉魏之际,中原丧乱,隔绝陇右,敦煌郡二十年无太守,豪门大族趁机兼并土地,小民无立锥之地。西晋灭了之后,陇右这边小国林立,什么前凉、后凉、西凉、北凉也都是在大族支持下立的国,前凉张氏,西凉李氏,更是敦煌土族所拥立。无非就是丧乱之际,诸位大族推举出一家出头建国,来保护各大土族共同的利益罢了。这些土族控制了敦煌政事、军队、农田、畜牧、钱帛、贸易、各业行会,经过七百年繁衍生息,族人子弟遍布敦煌,各方势力交错划分,虽然互有争斗,却不约而同打压寒门崛起,以保持门阀土族的千年不败。”
索易语气平淡地讲述着,李澶却听得好奇:“你们索氏也是土族,为何听你说起来,颇有些怨愤之意?”
“索氏当然是土族,却不见得我索易是土族。”索易自嘲道,“近千年的世家,子孙遍布敦煌,只要不是嫡系各房,几百年下来什么血缘也淡了。你看我如今开个占铺,除了靠祖上传下来的占卜术谋生,可还有世家大族的模样?”
李澶哑然。
“那吕氏便是寒族崛起?”玄奘问。
“没错。吕氏靠着畜牧起家之后,想再进一步就千难万难,必须三代以上都在朝廷里做过五品以上的高官,起码要做到郡守,才能算是土族的门槛。吕氏又没出过官宦,仅仅靠着些资财哪可能与土族平起平坐?在土族们的打压下,吕氏日渐窘迫。恰好在北魏末年,吕氏当时的家主吕兴,抓住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当时,北魏的权臣宇文泰毒杀了孝武帝元修,拥立元宝炬为帝,立国西魏,河西大乱。凉州刺史宇文仲和不承认宇文泰,要割据建国。当时吕兴觉得时机到来,若是能辅佐宇文仲和建国,吕氏便一举跨入土族。吕兴和结义兄弟张保密谋举事,响应宇文仲和。张保杀死瓜州刺史成庆,占据瓜州,而吕兴也杀死敦煌郡守郭肆,占据敦煌,想要做那从龙之臣的美梦。”
玄奘有些感慨:“世家大族,难道必须用这种方式才能攫取吗?”
李澶却笑道:“师父,哪个门阀土族不是在改朝换代中选对了主公才立下门阀的?便是我陇西李氏的先祖太祖景皇帝,当年也是追随宇文泰建立西魏,才受封八柱国,立下李氏门阀。”
索易这才知道面前这位青年男子竟然是帝室之后,不敢搭茬,当即道:“吕兴想借着拥立宇文仲和一举崛起,却不想成了他人眼中的起家之阶。”
“说的可是令狐氏?”玄奘问。
“没错。便是当时令狐氏的家主,令狐整。”索易道。
玄奘恍然。这令狐整便是令狐德茂的祖父,在《魏书》上有传,记载得颇为清晰。令狐整的曾祖、祖父、父亲都做过郡守,可谓世代冠冕,其为人性格深沉,骑射精通,陇右闻名,曾经被北魏东阳王、瓜州刺史元荣征辟为瓜州主簿、荡寇将军。
“令狐整绝不会允许吕兴得逞,甚至欲平定吕兴、张保之乱,以此作为晋身之阶,于是他便假装亲附张保,密谋图之。他暗中派人劝说张保,说他与宇文仲和唇亡齿寒,如今朝廷的大军逼近凉州,恐怕宇文仲和抵挡不住。最好派遣精锐军队星夜救援凉州,两军合力来击败朝廷军队。张保深以为然,却不知该派谁去。令狐整又派另外一个人劝张保,说令狐整文武兼备,统军出征最为合适,他父母家人都在城中,必定不会背叛。张保果然上当,派令狐整率军救援凉州。令狐整军权在手,到了玉门郡便悄然折返,以张保军的名义回师敦煌,突袭城池。吕兴没想到张保的军队竟然落入令狐整手中,措手不及,被令狐整攻破城池,当场斩杀。令狐整在敦煌土族的支持下,兵力大盛,随后又兵进瓜州,打得张保逃亡吐谷浑。”
玄奘深吸一口气:“这令狐整当真是枭雄!这一系列诡诈手段当真是无懈可击!”
“令狐整以‘吕兴谋逆,毒害无辜,阖州之人,俱陷不义’为由,将吕氏三族满门诛灭,同时将吕兴的头颅挂在城头示众。”索易说道。
玄奘合十,长长地叹息着:“几百年来,寒族崛起便如同险道行车,有的冲天而起,有的满门俱灭。几百年后翻开史书,无非是梦幻泡影,如露如电。”
索易也叹了口气:“是啊!吕氏的满门鲜血,便是令狐氏崛起之阶。当时土族们要推举令狐整为刺史,令狐整却不愿私下受让,便将瓜州和敦煌献给了朝廷。宇文泰授其为抚军将军,大都督。令狐整确实是枭雄人物,竟然率领两千名宗族子弟入朝,随宇文泰征讨。宇文泰感念其忠正,说:‘卿远祖立忠而去,卿今立忠而来。’不但赐姓宇文氏,还将其家族二百多户列入西魏宗室籍。此前,令狐氏虽然是土族,却也无非是陇右偏僻小郡的郡望,自令狐整起,令狐氏进入朝廷中枢,才称为天下郡望。”
玄奘沉默了很久,众人策马行走在黄沙之中,远处的鸣沙山满目苍黄,墓葬群封土连绵耸立。玄奘呆呆地看着马蹄下,封土虽然寂寞,埋葬的却是荣耀,而脚下这每一捧黄沙,怕都浸透过失败者的鲜血。
“吕晟家族便是侥幸逃脱的吕氏族人吧?”玄奘有些不解,“既然与令狐氏结下血海深仇,为何吕晟还要调任敦煌?”
索易想了想:“这个老夫只是略知一二。据说是因为他老父年迈,吕父担心时日无多,想死于桑梓之地,吕晟便陪伴老父返回敦煌。”
“如此来说,敦煌对于吕晟而言,简直是绝地。他一入敦煌,怕就要与令狐氏兵戎相见了。”李澶皱眉,“那吕晟是双科状头,怎的如此莽撞?”
索易苦笑道:“这些老夫就不知道了,令狐氏如今在敦煌土族中势力之大隐隐首屈一指,令狐德茂的三子令狐瞻乃是西关镇将,就驻扎在县城西关,族人子弟遍布州县各衙门。朝中有亲弟弟令狐德棻,乃是礼部侍郎,文史大家。老夫若是吕晟,是万万不敢进入敦煌的。”
玄奘知道,索易顾忌令狐氏的势力不想说太多,便也不再逼问。
他抬头一望,忽然满目辉煌。
宽阔的大河对岸,一道长达数里的崖壁耸立眼前,贴着河岸排空而去。崖壁上便是沙丘,落日照耀,金黄璀璨,映衬在无穷无尽的蓝天之下,仿佛苍天上横流了一道青金石颜料。崖壁上,一层又一层的栈道蜿蜒,洞窟星列其间,密密麻麻,宛如无数蜂巢。隐约中,不少洞窟正在开凿,有匠人正以绳索吊在崖壁上施工,栈道上也有无数的工匠扛着木头和泥料攀缘而上。
远远望去,整座崖壁似乎在蠕动。
莫高窟到了。
子城归德坊,刺史府后宅。
正是日入时分,天色欲昏未昏,已有弯月升起,挂在长街尽头。此时已经宵禁,子城内都是官署,街上空空荡荡。急促的马蹄声敲碎了寂静和月光,都督府兵曹参军王利涉带着两名部曲在横街上策马疾驰,到了刺史府后宅外,一勒缰绳,马匹长嘶一声,戛然停步。
刺史府保持汉地前衙后宅的格局,前面是州衙门,后面中间一户是刺史宅,左侧是长史宅,右侧是司马宅,三大高官比邻而居。
刺史府的总管,王君可的族弟王君盛带着校尉赵鼎和四名亲兵正在大门口相迎。两人互相拱手,也不说话,迎进了大门,前往正堂。
两人急匆匆走着,庭院中树影昏黑,有风吹起,窸窣作响,气氛似乎有些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