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1 / 1)

玄奘和李澶急忙离开廊屋,走进正堂之后,透过洞开的中门,就见倒塌的门楼外站着一名老僧。那老僧已经很是苍老了,须眉灰白,甚是庄重地穿着袈裟,上面的金线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仿佛一尊金身罗汉,就那么站在倒塌的废墟之上。

一老一少两名僧人遥遥对视,玄奘合十鞠躬:“敢问法师名讳。”

“老僧是大乘寺的寺主,俗家姓翟,法名法让。”那老僧笑道,“少年时曾游历京城,与道岳同门求道,听说他的弟子来了敦煌,特意素袜新衣,来迎接法师。”

西沙州刺史王君可把李琰迎入敦煌,安排在城南的长乐寺。这座寺庙是敦煌大寺,和城北的大乘寺,莫高窟的圣教寺合称敦煌三大寺。

长乐寺的菩提院是李琰行县的惯常住所,景致清幽,合抱粗的古柏遮蔽了半个院子的日光,极为清爽,院中还引来一条水渠,苦草浮萍,流水潺潺。李琰站在水渠边的树荫下,满腹忧虑,轻轻地踱步。

都督府的兵曹参军王利涉疾步走了进来:“大王!”

“找到澶儿的下落了?”李琰问。

“世子和玄奘法师应翟法让之邀,去了大乘寺。”王利涉道,“下臣在路边亲眼见着了,却没有传话给世子让他回来。”

“为何?”李琰诧异问道。

王利涉低声:“世子和玄奘法师多来往些时日也好,一旦朝廷有变,也能随着玄奘出奔西域!”

“大胆!”李琰惊怒交加,厉声斥责。

王利涉却并不害怕,沉声道:“下臣本是贱口,祖、父三代都是李家部曲,大王不以下臣卑贱,让下臣在军中立了些许功劳,不但放免为良人,还得了朝廷官身,此恩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下臣为大王谋划筹策,只为大王安危存亡,不敢惜身。”

“你”李琰待人和善,御下并不严厉,听得如此胆大的言论也只是长长一叹。

从西魏到隋唐,王利涉家族就是陇西李氏的部曲。李琰的祖父李蔚和李世民的祖父李昞都是西魏大柱国李虎之子,李蔚和李昞年长后分家,王利涉家族便开始伺候李蔚一脉。所谓部曲是已经释放但仍依附于主家的奴婢,都是主家财产,地位不过比奴婢略高一些。

王利涉自幼跟在李琰身边,为人机警,颇有智计。李琰便在战场上给他安排了些功劳,放免为良人,并为他谋了官身,升到了都督府正八品下的兵曹参军。

李琰叹了口气:“利涉,局势并有没险恶到这种地步!王君可只是危言耸听而已,陛下针对我的用意并不明显。”

“大王此言差矣。”王利涉道,“什么是朝廷?朝廷便是官员。朝廷的一切动向都可以从官员任用中揣摩出来,陛下给了您瓜州都督,让您督三州军事,却没有让您兼领瓜州刺史,您虽然有兵权,兵卒调动却必须通过三州刺史来执行。陛下防备您之心早已有之啊!”

李琰一愣怔,吃惊地指着他:“你……当年我初到瓜州时,你借口无人服侍左右,劝我把澶儿召了过来,难道竟是……”

李琰手脚发抖,不敢再想下去。

“没错。”王利涉坦然道,“万一陛下派出一名小吏,拿着圣旨前来锁拿您进京,世子还能出奔西域,为蔡烈王一脉留下香火祭祀。”

李琰呆若木鸡。

“这便是下臣仿效冯谖,为您设下的三窟。这三年中您刻意笼络独孤达,在将其引为心腹之后,情势上要好了许多,起码陛下一纸诏书是动不得您了。”王利涉道。

“那又如何?”李琰怒不可遏,“陛下真要拿我,难道我身为李氏太祖景皇帝的子孙,还能抗命造反不成?”

“当然不能造反。”王利涉微笑道,“但是当您手中有了真正的军权,掌控瓜沙肃三州,便有了和陛下讨价还价的本钱。将来陛下要动您,哪怕您自削兵权,赴京请罪,陛下最多只是褫夺您的王爵,却不会像那长乐王李幼良一样,一条白绫赐死于狱中。”

“这是为何?”李琰不解。

王利涉道:“因为您用自削权柄之举,让满朝文武看到您毫无二心!陛下好名声,追求成为千秋史册上的仁皇圣君,断然不会让自已有所瑕疵。”

李琰长叹一声,神情疲惫,却不得不承认王利涉谋划周全:“利涉,那如今的局势又该如何破解?”

“联姻!”王利涉一字一句。

“联姻?”李琰惊讶道,“与谁联姻?”

王利涉简短地道:“听说王君可有个女儿,排行十二,闺名鱼藻。敢请大王为世子提亲,迎为世子妃。”

此时,玄奘和李澶已经被翟法让迎入大乘寺。

大乘寺规模宏大,还承担着为朝廷追谥的历代帝后国忌行香的职责,算是朝廷在西沙州的官寺。事实上翟法让本身便是河西名僧,在前隋时任过敦煌郡僧统,管理全郡僧团。

翟法让俗事繁多,仅仅陪同玄奘二人到禅房这一路,就有无数僧人来请示寺内的事务:某些大族要举办的法事,抄写经书耗费钱财物资的审批,寺院所拥有的农田、果园的收成储藏,粮仓的修缮,磨坊、酒坊、油坊当月的记账收支,上万头牛羊牲畜的管理,还有寺院向百姓放贷的贷息记账,以及那些人身依附于寺院,为寺院提供劳役的寺户婚丧嫁娶。

翟法让陪着玄奘一路脚步不停,那些僧人仿佛穿梭般跟在他身边,一一禀告,翟法让随口做出指示,僧人们便如飞而去。

玄奘自幼出家,却从来没有接触过寺院里的产业经济事务,顿时如坠云雾,听得晕头转向。

“师兄!”一名中年僧人急匆匆走了过来,手中还拿着一本账册。

“法定,”翟法让急忙把他拉过一边,低声道,“筹备得如何了?”

原来这僧人便是大乘寺直岁僧,法定。

敦煌佛寺拥有大量产业僧众,因此分工明确,寺院事务的最高管理者称为三纲:寺主、上座、都维那。寺主掌管一寺之庶务,上座则以统领众僧参修为主,兼管寺务;都维那则管理僧众杂事。三纲之下,还有管理斋粥事务的典座,管理俗家事务的寺卿,而这位法定,便是掌管寺院财产的直岁僧。

“师兄,都在账册上。”法定把账册递给他,却被翟法让推了回去。

“有贵客在,没工夫细看,直接讲给我便是。”翟法让道。

“是。”法定急忙翻开账册,“这几日市司那边定下的估货价比上个月低了一些。羊的上估价是每只五百六十文,中估价五百四十文,下估价是五百二十文。刚刚收完秋,粮价也跌了,小麦每升的中估价三十二文。豌豆每升中估价二十六文。生绢还是稳定如常,每匹中估价四百六十五文。”

这些玄奘倒是能听明白,各城的东市或西市都是由州县派市司管理,每日市司都会发布各行货品估价,按照货品品质不同,分为上估、中估、下估三种标准。买卖双方可以根据各自品相差别谈价交易,但上不得超过上估,下不得低于下估。

“那些麦子粜出多少文?”翟法让脸色有些难看。

法定展开账册,一列列禀告。

“九百二十四石七斗七合小麦,共粜出两千九百五十九贯六十四文一分。

“三千五百四十二只羊,咱们要钱又急,量又大,只好比中估价低十文兑了出去,得钱一千八百七十七贯二百六十文。

“酒是每斗四十文,寺里两座酒坊的存酒全部兑出,得钱三千四百三十五贯一百二十文。

“今年施主们布施的三百零三匹紫熟绵绫,按照一尺六十文的价格兑给了石记采帛行,一千八百一十八贯。

“其他的货物卖出的钱都是几贯十几贯,记账下来总数有一万一千七百九十二贯。加上寺中自有,咱们能拿出来的钱是一万六千八百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