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玄策翻了翻眼睛:“随便你,反正老子要死了,让你逞逞口舌之利吧。”
“我”娑婆寐简直气炸了肺,就好比自已挥毫数十年写出精彩绝伦、妙至毫巅的作品,却被人解读得丑陋不堪。娑婆寐实在无法忍受,大声道:“你那师父完全是信口开河。告诉你,真正的长生药不是那顺,不是莲华夜,而是那个孩子!他们俩的孩子才是真正的长生药!”
“孩子?”王玄策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又翻过身,“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娑婆寐暗暗心惊,这厮竟然如此聪明?
“你不忿我师父破解了你,故意瞎编,想辱没我师父的智慧。”王玄策道。
娑婆寐又给气着了:“你师父前面说得都对,只不过计划的核心处,却完全错讹。由始至终,莲华夜和那顺表演的轮回,只不过是一个诱饵,为了让戒日王相信轮回的存在,相信人可以留下前世的记忆。而真正的长生药,却是莲华夜和那顺生下的这个婴儿。我告诉戒日王,莲华夜和那顺拥有三十三世轮回而记忆不灭,在他们体内已经养成了不受轮回抹灭的长生物。那么若是生下孩子,这个孩子便也能保存上一世的记忆,天道无法斩断,轮回无法磨灭。事实就在眼前,戒日王当然相信。”
“戒日王相信又如何?”王玄策嘲笑道,“婴儿是婴儿,戒日王是戒日王,与他有什么相干?”
娑婆寐一脸傲然:“核心正在此处。倘若戒日王崩殂之日,便是这个男婴诞生之时,他是否相信这男婴便是自已的转世?”
“啊?”王玄策愣了,“这这完全是个巧合吧?”
娑婆寐哈哈大笑:“胡说,老和尚筹谋数十年,怎么可能只是巧合?自有秘法让他二人生与死的时间保持一致。若是戒日王死得慢,那便让他死得快一些,若是男婴诞生得晚,便让他早一些。如此而已,又不是什么难为的事。”
“好吧,知道你秘术多。”王玄策想了想,“可是你怎么保证莲华夜一定生下男婴?”
“更简单。”娑婆寐道,“若是生下女婴,那就抱来一个男婴换掉便是。”
“你”王玄策简直想破口大骂,却忍住,问道,“戒日王如何肯相信自已一定能转世到这男婴身上?”
“将死之人,哪有那么多怀疑。只要有一根稻草,谁不愿意死死抓住?”娑婆寐道,“戒日王临死前,我亲自在他身边设下法坛,告诉他,我是在护持他的灵魂取代这个男婴。等男婴长大时,会记得这一世的一切,重新操持戒日帝国,与如今又有什么不同?哦,当然,唯一的不同是坐在这个皇位上的人换了一副更年轻的躯壳。”
王玄策听得惊心动魄:“难道戒日王当时就没有疑问?”???
“有!”娑婆寐笑道,“他当时唯一的疑问,就是往生之后,自已的记忆是否会被磨灭。我告诉他,非但不会磨灭,反而能消掉他今生的业障。你也知道,他当年杀死了王增和衍罗娜王妃。这是他心头的大恸,也是他今生的业债。但此事奇妙之处就在于,他杀死了衍罗娜,下一世却成了莲华夜的儿子,等于和衍罗娜拥有了母子之情,便是偿还了这桩业债。所以他的下一世便会业障全消,诸事无碍,纵横披靡,所向无敌。他一听之下,便笃信无疑。”
“这……还有这等荒诞之事?”王玄策听得目瞪口呆。
“你觉得荒诞,可戒日王却相信这是能够长生的唯一法门。”娑婆寐笑道,“所以他必须传位给那顺。戒日王早已经安排了婆尼和战陀等朝中重臣,把秘密告诉了他们,让他们护持那顺登基,等下一世的自已也就是那顺的孩子长大之后,便拥戴这孩子即位。他相信,这个孩子能重新拥有自已的记忆,曾经威风赫赫的戒日王将会以一副年轻的躯体重新来过,重新雄霸天下,完成今生未竟之业。”
“原来如此……”王玄策喃喃道。他心中震撼之意有如惊涛骇浪,这是何等疯狂的计划!从三十年前就开始筹谋,从世间挑选一对男女当作演员,来上演三十三世的轮回,以天竺大陆作为舞台,以世间亿万众生作为观众,再通过佛门的大乘天一路参与,作为见证,成功地让戒日王对轮回显现世间之事笃信不疑。最终,利用帝王最大的贪念长生作为诱饵,以帝王犯下的罪孽作为震慑,双管齐下,让戒日王乖乖地把皇位交给了一个素不相识之人!
能想出这种计划并付诸实施的,到底是怎样一个疯狂的大脑?
娑婆寐大笑:“你现在相信了吧?你师父纯粹是胡说八道,我如此缜密的计谋,却被他判断得乱七八糟,实在有辱我的智慧……”
王玄策叹道:“我师父并没有辱没你的智慧,因为那些话他从未说过。”
“嗯?”娑婆寐愣了,“什么意思?”
“意思便是,我方才说的都是信口开河,只不过利用师父的名头来激你说出真相而已。”王玄策笑道,“当日,我临来天竺时问师父,将来如何对付娑婆寐?我师父说,娑婆寐此人狂妄自大,自负自尊。利用这八个字,必可破之。”
娑婆寐彻底愣住了,这时,他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慢慢地走近。抬头一看,那顺沉默着站在他的面前。两人隔着栅栏对视,那顺眼中满是悲伤和绝望。
王玄策站起身,从袖子里掏出钥匙打开了牢门,与那顺并肩而立,凝望着娑婆寐。娑婆寐苦涩地笑笑,此时他如何不知,自已掉进了王玄策的算计之中。原来那顺虽然是个情痴,却不是傻子,当日十六国联盟成立之时,娑婆寐从狱中提出制衡之策,他就知道这个七重狱困不住娑婆寐。那顺一直忧虑不已,却摸不清娑婆寐的底牌。这一次恰好王玄策也想对付娑婆寐,两人一拍即合,在众人面前演了一场戏,把王玄策关入七重狱,果然让娑婆寐透露出了幕后的真相。
然而,这个真相,却是那顺不能承受之重!
“朕,真的是你选定的演员?
“朕真的是被你控制一生的棋子?
“朕与莲华夜三十三世的痴爱,真的是假的?
“朕问你,莲华夜对朕的痴爱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朕问你,朕的莲华夜到底还会不会回来?”
那顺疯狂地大吼,摇动着栅栏,几乎要把栅栏拆掉。他疯狂地追问着,拿着头在栅栏上不停地撞击,撞得头破血流,鲜血糊面。
“那顺,你不要这般折磨自已。”王玄策急忙扯住他劝慰。
那顺挣开他,朝着栅栏疯狂地踢打,声嘶力竭:“朕的人生被你毁了!朕的希望被你毁了!娑婆寐,朕恨你”
娑婆寐呆若木鸡,沉默地坐着,似乎失去了浑身的力气。
皇宫大殿中,那顺呆呆地坐在王座上,王玄策坐在他下首。
“这件事你早就知道,对不对?”那顺问。
王玄策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默默点头:“这是师父早就判断出来的,你当日告诉师父说做国王,师父便是拿这个秘密向娑婆寐做的交换。”
“原来,在别人的眼中朕一直是个傻子。”那顺满嘴苦涩,“其实朕也不是没有怀疑,有时候我会梦回粟特的故乡和家园,梦中总是突厥人的弯刀和铁蹄,有一个人向我呼喊:帝那伏,快逃!在梦中,我是帝那伏,醒来后,我是那顺。相比帝那伏,我更喜欢那顺。帝那伏的人生充满悲剧而没有温暖,而那顺的人生,纵然也是悲剧,却有酷寒中的温暖。因为,我有莲华夜。我不知道你们怎么看待莲华夜,可是我知道,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情感归处。我们在这惨淡的人生中相逢,互相拥抱取暖,我沉醉于那顺的人生,便是沉醉于我在这世间唯一的幸福。我不愿醒来,因为我若醒来,连这点幸福都会失去。你懂吗?”
“我懂。”王玄策道。
“你懂了就好。”那顺叹息道。
王玄策一怔,那顺却凝望着他,没有说话。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对视,当初在吐蕃相逢,追随玄奘一路南下,曲女城遇险,绝地查凶,一桩桩一件件在两人眼中流过。二人忽然发现,虽未相约兄弟,却已是生死之交。
“如今我知道了,我这个皇帝只是大家眼中的棋子。”那顺道,不知为何,他放弃了朕的称呼,“娑婆寐是为了通过我控制这个帝国,婆尼和战陀逢迎我,是把我儿子当成了戒日王的转世之身。他们看重的都不是我,可是我却不能不看重自已。因为,若我不看重自已,谁会等候莲华夜的归来?”
“陛下!”王玄策也改了称呼,似乎有一股暗流在二人间涌动,“轮回往生,只是一场骗局。”
“你见过在沙漠中即将渴死,却看见海市蜃楼的人吗?他明知道是虚假,也要耗尽力气奔跑而去。你见过在大海中即将溺死,却看见水面上漂浮一根稻草的人吗?他明知道仍旧沉没,却仍要抓住。”那顺慢慢流出了眼泪,“轮回和往生也是如此。除了守在这宫殿中,除了守在这宫墙下,你让我去哪里等待莲华夜的归来?”
“你何必如此!”王玄策感叹,“明知是骗局,而甘愿去做一个棋子,去耗尽自已的一生,值得吗?”
“在这世间,值与不值,用什么来衡量?”那顺问,“莲华夜明知是骗局,却甘愿为我生下一个孩子,甘愿为了我而殒命宫墙之下。值与不值?哪怕我终生都等不到她,我也要等下去。因为我要让她知道,她的感情不曾错付,我要让她对人间仍有眷恋,我要让她知道有人在等待她归来。这样,我还有微渺的希望,很多年以后,会有一个莲花般的女子,袅袅婷婷地走来……”
那顺泪流满面,不可自抑。
“所以,你必须守住这个秘密?”王玄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