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十年前,他就选择了莲华夜,为她灌输三十三世的轮回,为她灌输终将遇到弑佛者提婆达多,为她灌输终将死于宫墙之下的命运。这时候,望着莲华夜的尸体,他有些迷茫地想道:难道持续三十年的命运灌输,同时也灌入了自已的心灵吗?自已为什么会变成一个虚拟命运中才会出现的人?
娑婆寐忽然觉得有些讽刺。对莲华夜年复一年的灌输中,他无数次提到的提婆达多,竟然便是自已!
娑婆寐苦涩地道:“是我,是我杀了她。”他走上前,把孩子递给了那顺,“这是你的儿子。”
那顺颤抖着双手,抱住自已的孩子。孩子还不会睁眼,可他越看越像莲华夜,一样的粉雕玉琢,一样的晶莹洁白,那眉眼,那嘴唇,那容貌,像是一朵盛开的莲花。
“莲华夜,你厌恶命运了吗?你想用这样的方式活着?你想用一个儿子来替你陪我?”那顺喃喃地说着,呜咽痛哭,“莲华夜,我会带着你,带着我们的儿子永远离开这里,我们永远在一起。”
周围的人一片沉默,只有紧张不安的战马喷着鼻音,用马蹄刨着地面,只有燃烧的火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点缀着寂静的暗夜。
婆尼低声提醒他:“那顺,你答应戒日王做帝国的皇帝!”
那顺大吼“:我不想做皇帝!报了仇,我要永远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杀了他!”那顺转头朝刹帝利禁卫怒吼,“把他碎尸万段!”
刹帝利禁卫面面相觑,一起看婆尼。婆尼和诸位大臣对视了一眼,都有些为难。
娑婆寐漠然道:“你如今还不是皇帝,有什么权力杀我?”
“我”那顺看看怀中的孩子,看看这座高耸的皇宫,他挣扎犹豫着。
“如今你明白了吧?”娑婆寐冷冷地道,“帝那伏国和戒日帝国的差别究竟有多大,权力究竟能带给你什么东西,军队究竟能带给你多么强大的力量!没有军队,你根本没法保护你所爱的人。没有权力,我即便杀死了莲华夜,你也根本奈何不了我!为什么莲华夜会死?因为你就是个呆子!是个只会把自已藏在梵帝陀行宫,做一个假国王,骗别人,骗自已的呆子!你以为成了名义上的国王就能保护莲华夜?你看到了吧,你根本保护不了她!因为你这个国王是假的,谁都不会把你放在心上!当别人杀了你最爱的人,你连个拳头都挥舞不起来!”
“你别说了!”那顺疯狂地大吼,目眦欲裂。
“你这一世保护不了她,下一世仍然保护不了她!”娑婆寐狞笑,“莲华夜已经历经了三十三世轮回,她还会继续轮回,她仍然在这无穷的轮回里。当有一天,她重新长大,还会历经磨难,还会在这辉煌的宫墙下被人打碎头颅!那顺,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吧!”
娑婆寐哈哈长笑,极尽嘲讽。那顺愣住了,他转回身,凝望着背后这座辉煌的宫墙,还有宫墙外人马肃立的刹帝利禁卫,忽然浑身颤抖。
那顺霍然凝望着婆尼,认真地道:“我要做皇帝!”
“真的?”婆尼等人惊喜交加。
那顺托起手中的孩子:“我要做皇帝,我要等候在宫墙的门前,终有一天,莲华夜重新长大,会袅袅而来,成为我的王后。我要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王,再也没有人能伤害她!”
婆尼看着他手里的孩子,忽然发现了孩子耳垂上的红痣,顿时惊呆了。他和几个重臣商量片刻,几个人把孩子抱过去翻来覆去地看着,都激动得老泪纵横。
婆尼等重臣一齐在那顺面前屈膝跪拜:“戒日帝国会为您而战!我的王!”
那顺并没有多大的欣喜,反倒是娑婆寐长出一口气,他真怕杀了莲华夜之后,那顺会带着孩子离开。那自已数十年的筹谋可就功亏一篑了。
“这个人呢?”婆尼指着娑婆寐,“如何处置?”
那顺冷冷一笑,脸上带着无穷无尽的恨意和阴鸷:“把他关入七重狱!”
第二日,整个曲女城响起宏大的钟声,向天竺大陆宣布了戒日王的驾崩,五天竺震动。戒日王在位四十一年,继承父兄之业,十六岁即位,以坦尼沙一城之地,先灭摩腊婆,后兼并穆克里国,再灭高达国,戎马倥偬数十年,征服三十余国,最终开创了笈多帝国崩溃以来的大一统时代。在整个戒日王统治后期,帝国之内和平安逸,国势强大,所有种姓和教派和睦相处,是天竺史上难得的统一和平时期。
这样的皇帝驾崩,对天竺而言简直是天崩地裂,然而更令人震惊的是,新即位的皇帝却是一个谁都没有听说过的人,名叫阿罗那顺。据说是戒日王临死前写下遗诏,把帝国交给他。此人即位后,称为帝那伏王,向帝国所有臣属的国王下诏,命他们前来曲女城,参加旧皇葬礼和新皇登基。
这下子整个天竺翻了天。
除了曲女城周边的几个国王不得不来之外,其他所有的国王都拒绝奉诏。以鸠摩罗王为首,提出一份质疑书,说出了所有国王的心声:第一,此人并非伐弹那家族血裔,为何有继承权?第二,此人之前声名不彰,却窃据高位,其中是否有谋夺之事?第三,除了婆尼及几名大臣之外,朝廷内部也异议纷纭,是否是婆尼等人篡改遗诏,扶持此人上位以保持权力?
鸠摩罗王还联合了十五个大国,要求婆尼等人做出说明,否则尽起大军平叛,为戒日王复仇。
这件事不得不说是戒日王的失策,他安排遗诏之时,只求朝廷内部接受那顺即位,事实上这一点非常成功,整个政权交接过程颇为平稳,然而他却忽略了外部。
戒日帝国与大唐不同,它并不是大一统的王朝,而是萨蒙塔王国制。整个帝国统辖三十多个王国,每个王国除了缴纳贡赋和名义上的臣服,都拥有完全意义上的独立权。当戒日王在位时,这些王国是绝对的臣服,偶尔有挑衅的,也立刻被镇压,帝国拥有的军事力量也处于绝对优势。所以戒日王从来不觉得自已立个那顺当皇帝有什么不妥,只要婆尼和几个顾命大臣齐心协力,帝国就翻不了天。
可是戒日王却忽略了外部,三十多个国家的关系错综复杂,突然间冒出一个二十多岁的皇帝,还谁都不认识,问题就大了。大家首先要问,这个年轻人到底是谁扶持上台的?他到底代表了谁的利益?他自已又有什么野心?他会对自已的王国造成怎样的危害?
人都有野心,立刻就有流言传播,说此人其实是婆尼扶持上位,是谋逆篡位,呼吁大家声讨。那顺等人立刻就有些狼狈,婆尼等人更是焦头烂额,不停地派出使者去向诸王解释,但立那顺为帝的原因婆尼又没法说出口,搞得诸王更相信婆尼是幕后的篡位者。
安葬完戒日王之后,事件愈演愈烈,十六国干脆成立联盟,要求惩罚篡逆,为戒日王复仇。甚至连民间也议论纷纷,认为那顺是篡位者,而婆尼躲在幕后操纵国政。整个帝国陷于分裂的边缘。
曲女城,皇宫城门。
那顺站在高耸的城墙上,眺望着皇城外匍匐在脚下的曲女城。宫墙下,一个月前的那抹鲜血似乎还没有洗净,依然刺得那顺两眼发红。
宰相婆尼和军方的元帅战陀跟随在他身后,这几日那顺几乎不怎么上朝,日日登上宫墙,抚摸着城墙上的青石,凝望着那一夜莲华夜与他诀别的地方,黯然神伤。婆尼知道,他在等待着十几年后,会有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子向他走来。
这些日子,一旦找不到那顺,婆尼和战陀就得跑到宫墙上汇报。
“陛下,鸠摩罗王联合东部的五个国家,明确提出要求您退位,另外,在五河地一带,以伐腊比国为首,四个国家组成联盟,驱赶了使者,表示要和鸠摩罗王同进退。另外,臣收到确切消息,以鸠摩罗王和伐腊比王为首,一共十六国正在秘密筹备军事盟约。”婆尼道。
那顺愤怒地拍打着城垛:“朕绝不退位!为什么要跟他们和谈?朕有这么多将军,这么多军队,为什么要跟他们和谈?朕即位之前,是你们向朕保证,帝国的军队可以消灭一切敌人,摧毁山河大地!”
战陀元帅苦笑:“帝国的军队确实可以征服一切敌人。可是……这场仗不能打啊!咱们一旦真的跟十六国开战,帝国就分裂啦!而且这十六国分别处于曲女城的四面八方,咱们是逐一打,还是分成十六支军队去打?没法打啊!”
“不能打十六个国家,那就打一个!”那顺咬牙切齿,“都是鸠摩罗王在幕后推动,先消灭鸠摩罗王!”
两人面面相觑,婆尼硬着头皮道:“鸠摩罗王实力之强,仅次于咱们,想要消灭他,必须出动三分之二的军队。可如此一来曲女城空虚,其他王国趁机进攻怎么办?”
“你要告诉朕怎么办,不是朕告诉你怎么办!”那顺恼怒了。
二人摇头叹息,面对这群起而攻的局势,都有些力不从心了。正这时,一名内侍走了进来:“陛下,囚禁于七重狱的娑婆寐尊者想见陛下。”
“不见!”那顺怒道,“朕还没腾出手收拾他,他来找死吗?”
“陛下,”那内侍低声道,“他说……他说他有办法解决帝国的危机。”
那顺愣了,想了想,道:“让他觐见!哼,若是胡说八道,朕烹了他!”
过不多时,娑婆寐在刹帝利禁卫的押送下,戴着镣铐被带到了宫墙上。这一个多月,他被囚禁在七重狱中,七重狱便是地牢,深入地下,隔绝一切。但娑婆寐修行二百年,精通瑜伽术,平时在大雪山闭关,一个枯坐便是数月,丝毫不会烦腻。等到他走上城墙后,那顺顿时有些气着了,这老家伙气色居然不错。
他从容地走到那顺面前,双手合十礼:“见过陛下。”
那顺阴冷地盯着他:“娑婆寐,知道朕为何没有杀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