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有这样的人吗?”绿萝呆呆地念诵,“……外出时,你一定要为她打伞遮阳;如果她被挤在人群当中,你要为她闯出一条路来。当她准备上床时,你要拿一把凳子给她,并扶她上去,要有眼色地给她将鞋儿脱下或穿到她的纤足上。另外,即使你自已冻得发僵,也要把情人冰冷的手儿暖在你怀里。用你的手像奴隶似的举起她的镜子供她照……”
十六岁少女的芳心,彻底被这个来自天竺异域的家伙给搅乱了。
波罗叶的眼中,却闪烁着诡异的笑意。
“波罗叶,”绿萝道,“以后,你每日都要和我讲这《伽摩经》。”
空乘大张旗鼓筹备的辩难法会已经通知到了三晋各大佛寺,晋阳大佛寺、平遥双林寺、恒山悬空寺、蒲州普救寺、五台山诸寺的僧人们陆续来到兴唐寺,连晋州左近的豪门高官也纷纷到来,和僧人们谈禅。这一场法会,一下子成了晋州百年难得一遇的盛会。
玄奘一下子忙碌了起来,正式的辩难还没开始,僧人们就谈禅悟道,热闹非凡。这一日和几位高僧谈禅到深夜,波罗叶早回去休息了,连形影不离的小魔女也熬不住,早早回了菩提院。玄奘离开的时候已然是丑时,疲累至极,一个小沙弥打着灯笼送他回到菩提院,便告辞而去。
天上有明月朗照,院内的石龛内燃有气死风灯,倒也不暗,玄奘路过厢房,听见波罗叶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有如滚滚波涛。他无奈地一笑,和这厮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早就习惯了。到了禅堂,正要往自已的西禅房去,忽然听见东禅房内传来绿萝惊悸的叫声!
玄奘大吃一惊,疾步走到房门口,低声道:“绿萝小姐!绿萝小姐?”
房内无人回答,玄奘想了想,正要离开,房中突然又传来一声惊叫:“不要”
他大吃一惊,伸手一推门,门居然吱呀一声开了,这一惊非同小可,几步冲到房内,不禁怔住了。借着窗外明月和灯光,只见房中并无他人,绿萝好端端地在床榻上睡得正香!
这小妮子睡相不好,把被子卷成一团压在身子底下,一条腿蜷着,怀里还抱着一只黄杨木枕。大片雪腻的肌肤露在外面,在月光下散发出柔腻的荧光。
“阿弥陀佛。”玄奘尴尬无比,原来这小魔女在梦呓。
他转身刚要离开,绿萝又叫了起来:“爹爹,爹爹,我怕!他要杀我……杀我……”
玄奘的身子顿时僵硬了,一股浓浓的哀悯涌上心头。这小魔女,白日间如此刁顽任性,杀人不眨眼,却终究还是个孩子啊!
他叹息着,却不便在房中久留,出门轻轻带上房门,却又迟疑了绿萝没插上门闩,门没法锁住。这孩子,孤身在外居然不闩上门,若有歹人或者邪祟该如何是好?
“阿弥陀佛。”玄奘叹了口气,趺坐在佛堂的蒲团上,闭目垂眉,念起了《大悲咒》。这一坐便是一夜,直到东方既亮,树间鸟鸣,玄奘才缓缓睁开眼睛。
忽然,眼前一花,吱呀的门响声中,绿萝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一看见玄奘趺坐在佛堂上,不禁怔住了:“你这恶僧,起得好早。”
玄奘淡淡一笑:“小姐昨夜睡得还好么?”
“好!”绿萝翻了翻眼睛,“当然好。”
“小姐平日里还是舒心静气好些,若是烦闷焦虑,可到山间多走动走动,或者在空旷无人的山野大声吼上几声,心中的焦虑紧张便可消散些许。”玄奘静静地盯着她道。
“嗯?”绿萝奇道,“你这恶僧,大清早的说什么呢?本小姐何时烦闷焦虑了?”
玄奘摇摇头:“夜间磨牙,主人之内心焦虑难安,过于紧张,长此以往,对身体大有妨碍。”
“你……”绿萝满脸绯红,刚要气恼,忽又愕然,“你在这里坐了一夜?”
玄奘默然。
绿萝张张嘴,刚要说什么,忽然眼圈一红,奔了出去。
香积厨着人送来斋饭之后,空乘派了弟子来找玄奘,说明日就是法会的正日子,要和法师商量下具体事宜。玄奘匆匆吃完早膳赶到空乘的禅院,几个外寺的僧人也都来齐了,大家商议了一番,作出具体章程。
到了午时,整个寺庙热闹起来,无数百姓纷纷而来,有霍邑的,也有晋州各县的,甚至还有蒲、绛、汾、沁诸州的,最远的,居然来自京畿道的云阳。也不知他们怎么得知这里有法会,如此短的时间便赶了过来。
规模庞大的兴唐寺很快就拥挤起来,空乘措手不及,举办一场水陆大法会,本意只是想集合左近诸僧,可没想到消息居然传得这么广,善男信女来得这么多,把僧舍腾出来都不够住,还是西北紧邻的中镇庙主动分担了部分香客,才略微缓解了窘境,至于其余的,就只好住进霍邑县城了。
第二日辰时,法会正式开始。
就在大雄宝殿前的广场上,搭起高篷,殿前是诸高僧的狮子座,下面是寺里的僧众,后面则是黑压压的善男信女,挤满了广场,一直绵延到山门。玄奘取出自已受具足戒时得赐的木兰色袈裟披在身上,脚上穿了一双崭新的僧鞋。他样貌周正,仪表堂堂,多年来风雪磨砺,更有一股与众不同的精神,在袈裟的映衬下,微黑的脸上似乎荡漾着一层佛光,摄人心魄。
众僧先在大雄宝殿中做了仪式,然后升狮子座,兴唐寺三百僧众讽诵经典,信徒随众礼拜,接着开始考察合格的沙弥,受具足戒,现场有管理僧籍的晋州功曹和僧正,进行检验考核,发给衣钵、度牒,登记造册。
一应仪式结束,用过斋饭,下午便是各地来的高僧开讲,讲示佛法。玄奘是讲解《维摩诘经》,这部经他十岁就开始参,浸淫二十年,扎实无比,一开讲,就令诸僧震惊。
“苏扬流行参禅,从古以来许多禅宗的祖师都是从缘起上悟道的,不是理上悟入。有丢一块石子开悟的,有看到花开悟的,就是由缘起而悟入。有高僧道‘从缘悟达,永无退失’,就是说从因缘上悟道才不会退掉,光是从定力上参出来还不对。这是一种说法,可是贫僧反对这个说法,从缘入者,反而容易退失,偶尔开悟,身心便一下空了,进入空性,虽然定在空性,若这个色身、业力、习气一切都还没有转,还是要退转的。所以法显法师悟道之后,仍行脚天下参善知识,因为此心不稳。大乘的缘起性空,性空缘起,如果没有真修实证,尽管理论上讲得缘起性空,性空缘起,中观正见,那只是口头佛法,甚至是邪见。所以经文说一切菩萨要‘深入缘起,断诸邪见’……”
僧众和香客都被这大胆的论调震惊了,上千人的广场,竟然鸦雀无声,只有玄奘的声音回荡在禅林古刹之中。这个年近三十的僧人宝相庄严,端坐狮子座,阳光照耀在他脸上,令人不可仰视。
僧人们听得认真,但绿萝却百无聊赖,她不懂得什么佛法,最多也就是听过几个佛经故事而已。今天起得早,和尚们也不午睡,跑来参禅,耽误她的休息。但她既然发誓要跟这个和尚闹到底,就决不肯有丝毫妥协,无论这个恶僧在做什么!
正在打呵欠,眼睛忽然一瞥,不禁一怔。
她站在台阶上,看得远,只见人群外,一个头上戴着帷帽,身穿湖水色襦裙的女子正从墙边急匆匆地走过,进入西侧的院落。
绿萝不禁瞪大了眼睛,这女子的帷帽四周垂有白色面纱,看不清容貌,但那背影她实在太熟悉了,隐隐约约,竟像是自已的母亲!
“难道她知道我在兴唐寺,来寻我了吗?”绿萝不禁狐疑起来。
“是了,我虽然离家不曾跟母亲说过,但兴唐寺和娘的渊源甚深,只怕空乘会派人告知她。”绿萝暗暗叫苦,但想了一想,自已离家这么久,不曾打个招呼,让娘亲担忧多日,也不禁心虚。
“还是……跟她说一声吧!”绿萝无奈地摇头,悄悄离开身边的波罗叶,向那女子追了过去。
大雄宝殿西侧是一座幽僻的禅院,松柏如荫,绿萝好容易才挤出人群,到了院中,只见远处人影一闪而逝。她紧紧追了过去,想着怎么跟娘亲解释:“嗯,说要杀这个恶僧是肯定不行的,那……说我参研佛法?娘亲根本就不信呀!哎,对了,就说我来给爹爹上香祷告,她肯定高兴。”
想到了理由,绿萝大大的眼睛眯成了一双月牙,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可是娘亲的背影她却怎么也追不上,有时候略一疏神,居然会跟丢。而那女子仿佛目的非常明确,一路毫不停息,也不辨认方向,略低着头,径直朝寺院深处走去。
“这怎么可能?”绿萝惊讶起来,“娘怎会对兴唐寺如此熟悉?”
那女子对兴唐寺果然熟悉,东一绕,西一绕,越走越高,居然到了半山处,这里已经是寺院僧众的生活之所,再往上行,更是到了寺内高僧们的禅院群附近。绿萝狐疑起来,此人若真是她娘亲,就绝不可能对寺院这般熟悉,因为自父亲死后,她从未来过兴唐寺。便是父亲造寺的时候,她偶尔来过,也只是在佛殿上香,决不会对其他地方也了如指掌。
“难道不是我娘?只是身材相似?”绿萝奇怪起来。一个女子,在寺内僧人讲经说法的时候,居然深入寺院,这本身就过于奇怪,她好奇心给勾了起来,蹑手蹑脚地跟在那女子身后,看看她到底要往何处去。
过了僧舍,那女子突然折向东行,不久就到了一处偏僻的大殿旁。寂静的院落中空无一人,今日盛会,几乎所有的僧众都在大雄宝殿前的广场上,连大殿里都没有值守的僧人。绿萝看着那女子进了大殿,便悄悄走到廊下,顺着殿门朝里面看,细碎的脚步声回荡在殿内,虽然轻柔,却清晰可闻。
她不敢紧跟,直到脚步声消失,才小心翼翼地进了殿内。这殿内供的是观世音,应该是一座观音殿。巍峨的大殿空空荡荡,根本藏不住人,她急忙走到观音像后面,一看,不禁愣了,后面是一处院子,院里有一座禅堂。院子没有门,可禅堂的门却上了锁!
也就是说,这女子到了观音殿内,竟然凭空消失!
一瞬间,绿萝汗毛直竖,出了一身冷汗。难道自已见了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