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和娑婆寐彼此凝视,几尺的距离,空气仿佛凝滞,时间仿佛停止,中间有刀剑铮鸣,血海澎湃。这是一场生与死的较量,一场智慧与谋略的角逐。两人都知道,只要一言出口,两个人就只能活下来一个。另一个将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那顺和莲华夜二人迷茫地望着对方,那顺喃喃道:“我二人的人生,如何便是假的了?”
玄奘悲悯地望着他们,下定决心,正要开口,突然间有内侍奔了过来:“陛下,那烂陀寺传来消息,戒贤法师病重!”
众人全都震惊了,戒贤法师是天竺佛教的一座丰碑,这数十年来,几乎以一已之力撑住了佛教在天竺的颓势,纵然是娑婆寐这种师叔级别的老怪物,也对他多有崇敬。
“快!备马,备车!”戒日王当即喊道,“立刻赶往那烂陀寺。”
在刹帝利禁卫的拱卫下,戒日王乘坐王辇,带着婆尼、玄奘、娑婆寐,还有那顺和莲华夜等人赶往那烂陀寺。
相隔不过三十里,没多久就到了那烂陀寺。知客僧出来迎接,众人进了山门,才感觉到寺中气氛凝重,一万多人,几乎没有人高声说话,日常的讲堂、论赛也都停止了。众人脸上都带着忧虑之意。
这时,戒贤法师的侄儿觉贤法师亲自出来迎接戒日王。戒日王询问情况,觉贤法师告诉他,师父年龄大了,患有痛风,昨天夜里突然摔了一跤,如今还在昏迷中。戒日王想去探望,却被觉贤阻止,让他等待片刻,医土正在救治,等法师苏醒过来再请他入内。戒日王点点头,这是应当之理,自已一旦进去,必定影响医土的治疗。于是就在觉贤的陪同下等待。
玄奘心急如焚,正要找人询问师父的病情,忽然一名僧人走了过来,低声道:“师兄,请到后堂。”
玄奘愣了下,这时那僧人也低声跟娑婆寐说了句什么,娑婆寐一怔,看了玄奘一眼,随即默默点头。两人都跟着那僧人走到后堂,绕过重重院落,到了一处精舍。
僧人做出邀请的姿势,玄奘和娑婆寐对视一眼,怀着满腹的诧异,一起走了进去。顿时,玄奘愣住了,只见戒贤法师好端端地坐在胡床上,旁边居然是波颇!
“师父!”玄奘张口结舌,“这……您原来不曾生病!”
“不得不病。”戒贤法师看着这个心爱的弟子,叹息道,“若是我不病,你和娑婆寐就要在戒日王面前决出生死了。”
“戒贤,”娑婆寐却不领情,他辈分和年龄都比戒贤法师高,当即道,“我并无输的可能,你是为了保护你的弟子吧?”
“是吗?”戒贤法师淡淡地道,“尊者,不妨让我这弟子破掉你的局?”
娑婆寐望了波颇一眼,波颇面无表情,娑婆寐放下了心,当即道:“轮回乃是天道,何人可破?我倒是要听听了。”
戒贤法师向玄奘示意,玄奘点点头,凝望着娑婆寐:“这件事的源头,要从十七年前说起。武德八年,波颇师兄从海路来到大唐,我特意从赵州前往长安,听师兄说法。路上,我遇见了一个僧人,名叫圆观。半年前在犍陀罗,你向众人讲述过我和圆观的故事,当时我很惊讶,你是从何处知道。数日前我回到那烂陀寺,前去经院查阅卷宗才知道,十七年前,波颇师兄去长安的时候,还有一人随行,那就是你,娑婆寐尊者。”
娑婆寐冷冷一笑,却并没有否认。
“没错。”波颇道,“当年我的确和尊者一起去的长安。我留在长安译经,他则游历大唐,不过短短三年便返回天竺。”
“所以,我和圆观的故事,从十七年前你便知道。当时我曾经在长安的僧侣间讲述过这个故事,其中涉及僧人、占卜、轮回,诡异幽秘,想必你一定记忆深刻。”玄奘从容讲述着,“等你回到天竺,开始布下莲华夜之局,那时候贫僧也来到了天竺,有了些区区的名声,所以你灵机一动,将那顺的前世安在了圆观的身上。”
“这么说,我布下这个局,是冲着你了?”娑婆寐哂笑。
“所谓灵机一动,只是临时起意罢了。贫僧焉能当得起您这个庞大缜密、横跨数十年的棋局?”玄奘淡淡道,“贫僧只是适逢其会,你要借我的眼,借我的口,借我的声名,亲眼见证这场三十三世的轮回罢了。若是贫僧判断得不错,你这个局所针对的人,便是戒日王陛下!”
“你这妖言惑众之徒!”娑婆寐勃然大怒,“今日,你当着戒日王的面,污蔑我与波斯人勾结;今时,你又污蔑我布局谋害戒日王。我到底与你有何冤仇?”
看着娑婆寐被激怒,一旁的戒贤法师和波颇却没有丝毫表情,沉默地观望着。
“你我无冤无仇。”玄奘从容地道,“与波斯人勾结之事,贫僧确实没有证据,但是轮回之局针对的是戒日王,却毫无疑问。”
“哦?”娑婆寐嘲讽道,“说说看,证据在何处?”
“您当日以雾中术,让莲华夜在犍陀罗王宫消失”玄奘道。
“打住!”娑婆寐恼怒,“你凭什么说那场白雾是我施展的秘术?”
玄奘看了波颇一眼,低声道:“很惭愧,昨夜贫僧在灵鹫山偷窥到了波颇师兄施展了同样的秘术,这秘术是他在大唐从一个道土手中换来的。回到天竺后,他传给了您。”
“呃”娑婆寐看了一眼波颇,见波颇满脸苦笑,当即噎住了,好半晌才道,“哼,就算是我施展的秘术,那又如何?”
“莲华夜消失,这个局针对的是贫僧。你很清楚贫僧对那顺的爱护之情,也知道贫僧必然会帮助那顺来找寻莲华夜的下落,那么就不可避免地要探寻莲华夜上一世的秘密。一切如你所料,贫僧去了东女国,打听出来莲华夜的上一世是衍罗娜王妃。那么,衍罗娜王妃之死形成的悖论,很容易便让贫僧怀疑她是不是死于凶杀。随着贫僧剥茧抽丝,查找凶手,引发了婆尼的杀机,顺理成章查出了衍罗娜王妃之死的幕后真凶戒日王!那么,也自然而然推断出了王增之死的真相。”玄奘叹息了一声,“贫僧由始至终,变成了你手中的一个工具,而你最终的目的,就是让贫僧揭穿戒日王弑兄的秘密!”
“他为什么要让你揭穿这个秘密?”戒贤法师忽然询问道。
玄奘恭敬施礼:“师父,他是为了震慑,击破戒日王的王者尊严和内心防线,让他的意志彻底崩溃,让他陷入罪孽中惶惶不可终日,恐惧于未来地狱的审判而无法解脱。戒日王雄才大略,灭国无数,杀戮半生,像这样的一个铁血人物,如果是一个小人物来揭穿他的秘密,随手就会被他灭口,所以必须有一个强势的人物来见证他的罪孽,才能让他深深地反思并恐惧。很不幸,贫僧被尊者看中了。而且弟子怀疑,当日戒日王邀请贫僧去帮他收复犍陀罗,也是娑婆寐或者波颇师兄的主意。”
众人沉默了很久,戒贤法师才叹道:“是师子音向我推荐的你。”
玄奘苦笑:“我倒忘了师子音师兄。”
“让戒日王陷入恐惧之后,这个局才彻底展开。我当日已经预见到那顺和莲华夜会有危险,便暗中护送他们离开天竺。可惜,中途还是被娑婆寐劫走,因为他们二人是娑婆寐养炼数十年的人间大药,为的就是在戒日王面前演练一场轮回,让幽秘的轮回真相,逼真地展现在戒日王面前。师父,”玄奘道,“这就是这场棋局的最终目的,让戒日王,还有这天竺大陆的亿万众生,看一眼天地轮回。娑婆寐和波颇师兄的心愿,是要靠着轮回来震慑戒日王和天竺众生,让他们重新信仰、尊崇佛教,将其他外道彻底打垮,挽回佛教的崩颓大势。”
娑婆寐和波颇对视了一眼。波颇没有言语,似乎已经无话可说,只是朝着娑婆寐摇了摇头。
娑婆寐却忍不住讽刺“:都说大乘天辩才无碍,舌灿莲花,老和尚领教过多次了,说得头头是道,严丝合缝,可惜,莲华夜三十三世轮回,却做不得假!”
“做不得假吗?”玄奘露出悲伤之意,“你在人间养炼大药,到底如何养炼,你心知肚明!莲华夜和那顺,只不过是两个演员,用他们的一生,来演一场戏!他们当真经历过三十三世的轮回,当真经历过那一场场悲欢离合、恩爱情仇吗?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玄奘的神情激动起来,“他们只不过是从小被你培养起来的演员。当年戒日王排演《龙喜记》,饰演云乘太子和摩罗耶婆地公主的演员,一生只能饰演这一个角色,十年之后,他们完全代入了太子和公主的角色,比太子更像太子,比公主更像公主。他们早已经忘了,自已只是个演员。那顺,莲华夜,他们也忘掉了自已只是演员。他们在你的指导下饰演着那顺的一生,饰演着莲华夜的一生,所不同的是,他们不是在狭窄的舞台上,而是以整个生命为舞台,以整个天竺大陆为舞台,观众也不是台下寥寥上百人,而是天竺、犍陀罗、波斯等无数个大国的帝王,是这整个大陆数以亿万的百姓!”
听着玄奘的话,戒贤法师和波颇都沉默了,娑婆寐张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玄奘神情激动:“尊者,你是不是还要问我,是如何让一个演员完全代入自已的角色,甚至忘掉了自已?你精通秘术、咒术、幻术、拜占庭的修普诺斯催眠术,从小就选定这个孩子,以沉香、朱砂、檀香、曼陀罗花粉调配成粉末,让他陷入沉睡,将三十三世的记忆灌输给他,在他的生命中,进行成千上万次重复,将他彻底改造,摧毁他自身的记忆。让他认为自已就是那顺,从前世到今生痴爱着一个姑娘;让她以为自已就是莲华夜,经历了三十三世轮回,要从这个牢笼中逃脱。娑婆寐,你就这样玩弄着他们的人生,你就这样改变着他们的命运,我不知道在这个过程中他们遭受了多大的折磨,多大的痛苦,他们是否有过抗争与反抗,可是我知道他们最终屈服了。他们忘掉了自已是谁,他们完全认同了你为他们设计的身份,从一个悲惨的命运,进入另一个更悲惨的命运。娑婆寐,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啊!”
玄奘罕见地控制不住情绪了,他愤怒地吼叫着,两只眼睛泪水奔流,湿透衣襟。
精舍中死一般地寂静,只有玄奘哽咽的声音。众人都沉默了,连娑婆寐也没有再驳斥。
第十六章 灵山脚下取经人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灵山脚下取经人
“事情果真如此吗?”戒贤法师沉默了很久,“波颇。”
波颇沉吟片刻,笑了笑:“何谓真?何谓假?万物真幻生灭,何必执着于一真,何必执着于一假?师父,弟子这些年想做的事情,想必您并非一无所知。既然知道,又何必非要逼迫弟子说出来呢?”
“是啊!”戒贤法师喃喃地叹息着,显然内心也经历着极大的煎熬,“提婆奴,如何处置,你来决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