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最终无法抗拒无边无际的睡意,莲华夜慢慢闭上眼睛,倒在了地上,手中,还紧紧握着那顺的手。直到脑中的光明轰然消失,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时,她仿佛听到一句话:“这一炉人间大药,吾养炼数十年,到了收割之时,岂容你们走掉?”
玄奘在树后沉默地看着,几次想走出来,却没有轻举妄动。他一直都在怀疑娑婆寐就是幕后掌控命运的那只手,可是对他的目的,却丝毫也猜测不出来,对他的手段,也远远未到尽数破解之时。
玄奘返回牵来自已的马匹,这时娑婆寐已经将莲华夜和那顺带上小船,两名净人划着船,直向湖水深处而去。玄奘先解开那顺的马匹,将它放生在山野间,然后顺着湖岸追踪。
直到天明时,玄奘才在湖水的对岸,发现了娑婆寐弃掉的小舟。旁边有车辙痕迹,看来他将二人装入了大车。昨晚下过雨,车辙很深,一路向东而去。玄奘骑马追踪了半日,到正午时分,才远远地看见了那辆车。娑婆寐应该是坐在车里,四周有四名净人策马拱卫,一路东行,经过几个城邑之后,竟然又回到了曲女城。
玄奘跟随他们进城,结果娑婆寐只是在城中住了一日,就继续东行,这一次径直走了七八日,竟然来到了王舍城!
王舍城是摩揭陀国的王城,曾经是佛教圣地,佛陀长期居住在此城讲经说法。佛陀长居的竹林精舍就在城北一里处,而城西北五里处,就是佛经第一次结集的圣地七叶窟,城东北十五里处,就是举世闻名的灵鹫山,后世传作灵山。
而在王舍城以北三十里处,则是玄奘居住了十年的那烂陀寺!
王舍城事实上有两座,一座旧城,一座新城。一千两百年前的佛陀时代,旧王舍城曾经焚毁于大火,摩揭陀的阿阇世王就在旧城以北八里处,又建了一座新城。到如今这两座城邑都已显得荒芜,城中居民寡少,城垣破败。
而娑婆寐这次的终点,就是旧王舍城西北处的毗布罗山。这座山在佛陀时代便是修行的圣地,山中有五百温泉,传闻这温泉发源自北方的雪山,分作五百支流,流经五百热铁地狱,地狱火蒸腾,造成泉水温热。当年佛陀经常在此处沐浴,不过如今,只剩下数十口温泉,但天竺各地的人,仍然笃信这温泉能治疗百病,不远千百里来此沐浴。
娑婆寐到了毗布罗山的山口,驱车直入,玄奘想悄悄地跟进去,却发现这片温泉地带早已被军队封锁。这支军队足有数千人,将整片温泉区域封锁得严密无比,所有土卒都是重甲长弓,手持长矛,腰挎反曲弯刀,竟然是天竺最精锐的刹帝利禁卫!
玄奘一打听才知道,戒日王竟从曲女城来到了王舍城的山中!
玄奘心中一沉,娑婆寐半路掳走那顺和莲华夜,来见戒日王,到底有何目的?
他已经越来越接近真相,可这个真相却让他越来越恐惧。饶是玄奘禅修数十年,心如磐石,枯井无波,这时也禁不住心神摇动。
他生怕惊动娑婆寐,不敢亮明身份去见戒日王,急忙离开毗布罗山,前往那烂陀寺打听内幕。
“朕无畏无惧!”
毗布罗山的温泉行宫之中,夜色笼罩寝宫,万籁俱寂。戒日王却一声大吼,猛然从床上跃起。他抽出挂在床头的弯刀,在缀满明珠和美玉的寝宫中疯狂砍杀。内侍们匆匆跑进来,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因为戒日王在寝宫中奔跑砍杀,却闭着双眼。
内侍们喊来禁卫,这些禁卫也被吓傻了,皇帝拿刀来砍,又不敢反抗。禁卫统领想了个法子,大家用藤牌围成一圈,把戒日王围困起来,别让他胡乱闯,弄伤了自已,更重要的是别让皇帝把他们砍死,那就太冤了。
于是上百名禁卫围成一圈,举着盾牌任由戒日王乱砍。正忙乱中,婆尼来了,下令缴了戒日王的弯刀,也不敢用绳子捆,最后用几张毛皮把他卷了起来,戒日王才停止挣扎,沉沉睡去。
婆尼守在床边,直到天色大亮,戒日王才疲惫地醒来。看见婆尼,戒日王顿时愣了。婆尼将他夜晚梦游、挥刀砍杀的经过讲述一番,戒日王的脸色阴晴不定。
好半晌,戒日王才沉沉叹息:“朕又梦见王增了。”
婆尼黯然点头:“臣知道。不过陛下,当日和设赏迦王联手除掉王增,是老臣亲自动的手,您大可将此事推在臣的身上,不用太过负疚。”
戒日王苦笑一番,没有说话,望着窗外的日光,呆呆发怔。
“都是这个玄奘!”婆尼大恨,“不如老臣下令除掉他,此事就不会再有人知道!”
“你想让佛门的大乘天死在朕的手中?”戒日王问。
“当然不是,臣可以找适当的时间与地点,保证他死得顺理成章,无人察觉。”婆尼恶狠狠地道。
“玄奘法师说过一句话,拔掉心中的这根刺,就不会再疼了吗?”戒日王喃喃道,“伤口就不曾存在过吗?当朕百年之后,见到王增,就能坦然面对了吗?”
“陛下,您何必在意死后之事。”婆尼劝慰,“您春秋鼎盛,何必自已折磨自已?”
“朕已经五十一岁了,早已经不是鼎盛之年。”戒日王有些悲伤地打量着自已,“这些年,朕的身体每况愈下,甚至有时候能闻到从皮囊里散发出的腐臭味儿。想必,见到王增的日子不远啦!”
“陛下切不要如此悲观!”婆尼老泪纵横。
“娑婆寐回来了吗?”戒日王深深吸了口气,问道。
“昨日深夜回来了。”婆尼道,“他到得太晚,臣就没有惊扰您休息。”
“去请他来吧!”戒日王精神一振,“他答应为朕去取药,如今回来,想必这人间大药已经找到了。”
婆尼暗叹着,去请娑婆寐。
戒日王命人收拾寝宫,在一口温泉边的凉台上接见娑婆寐。这处凉台以棕榈叶搭建,晨风吹来,倍觉凉爽。戒日王命人摆上坐毡,娑婆寐这些日子奔走数百里,神情略有些疲惫,但精神却很旺盛,含笑施礼之后,三人席地而坐。
“尊者当日曾答应朕,要为朕求得人间大药。”戒日王开门见山道,“如今这药在何处?”
“就在陛下宫中。”娑婆寐道。
“哦?”戒日王惊喜不已,“这药可能治愈朕心中的痼疾?”
“不知陛下心中有何痼疾?”娑婆寐问。
戒日王沉吟许久,叹道:“自朕登基以来,杀戮众多,更做下诸多违背天道良知之事。如今朕年事已高,每日每夜回首往事,都难以安心。这算是朕做下的恶业吧!那么,朕求的这人间大药,能否消掉这些恶业?”
娑婆寐想了想,道“:每个人自身都有业障,即便菩萨,也是消除自身业障,才成了菩萨。业障来自于自身,无法靠他人帮您消掉。陛下求之于药物,恐怕世上并无此药。”
戒日王颇有些失望,默然不语。
“消不掉,那该如何解脱?”婆尼问。
“消不掉,那便不消。”娑婆寐道。
戒日王很不高兴,说道:“你当日答应朕,求到人间大药,便能帮朕解脱,如今却给了朕这种答案!”
“陛下,消不掉,不等于无法解脱。”娑婆寐笑眯眯的,“陛下所忧惧者,无非是等他日宾天之后,如何面对死于自已手上的冤魂,如何应付这泥犁狱中的审判。此事说来倒也简单。”
“啊?”戒日王真的激动了,他最怕的便是此事,急切道,“请尊者教朕!”
“老和尚求来的这人间大药,不能消除业障,却能让您长生不死!”娑婆寐笑吟吟地盯着他,目光中透出蛊惑,“这是一株长生药!”
戒日王和婆尼同时目瞪口呆,直接被震住了。这和尚莫非得了失心疯?
“这……这如何能够?”戒日王怀疑道。
“陛下且看看老和尚,我如今两百岁了,能再活多久,自已也不晓得。”娑婆寐道,“既然我能长生,陛下您为何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