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楚客今年已经五十六岁,须发有些斑白,被贬之后更是形容憔悴,面带死气。室内也极其简陋,只是在屏风前铺着几张坐榻。杜楚客趺坐在坐榻上发呆,王玄策正襟危坐,手扶剑柄。
“杜公,为何此时还未就寝?”王玄策问道。
“就寝了,岂不是还要被你吵醒?”杜楚客淡淡地道。到底是做过高官之人,虽然遭贬,但气度不减。
“抱歉,”王玄策低头,“只是有一桩事,不得不上门询问。白日里人多口杂,这才夤夜前来。”
“是来问韦灵符的下落吧?”杜楚客道。
王玄策心中涌出浓烈的不安:“你知道我的来意?”
杜楚客点点头:“今夜,韦灵符刚刚来过。”
王玄策霍然而起:“他在何处?”
杜楚客指了指他身下的坐榻,王玄策低头看了看,并无异常,不禁诧异起来。杜楚客解释:“方才,他就在这个榻上坐着,在你来之前,化作烟雾消散。”
“胡说八道!”王玄策大怒,“杜公,我敬您杜家乃是大唐勋贵,您却视我如三岁孺子么?”
杜楚客摇摇头:“老夫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可故弄玄虚的。你且看。”他伸手一指屏风,“那韦灵符刚刚在这屏风上写了一首诗。”
王玄策扭头看去,那山水屏风上果然龙飞凤舞地写着一首诗:
隋珠以弹雀,舐秦以属车。旦为称孤客,夕为狐鸟馀。
三王门外杀,唐室见轮回。若得灵符现,明日玄武门。
王玄策文才并不高,却也能看出这首诗拙劣不堪,用韵、格律、平仄几乎全都乱掉。但这首诗的第三句仍然把他震撼得无以复加,“三王门外杀,唐室见轮回。”这句话明明是李世民梦中所见,怎么会被一个术土写在屏风上?
“这……这是什么意思?”王玄策额头渗出了冷汗,他跳起来摸了摸,墨迹未干。
“前四句,引用的是《抱朴子》。”杜楚客道,“那意思是说,拿着隋侯珠去射鸟雀,舔舐秦王的痔疮以获取车马。早上还称孤道寡,黄昏却沦为野狐和鸟雀吃剩的食物。其后这句嘛,想想也真是如此,三王相杀,岂不就是玄武门之变重演么?”
“那么最后两句呢?”王玄策问。
杜楚客深吸一口气,似乎带着点恐惧:“若要见到韦灵符,明日就在玄武门等他。”
“胡说八道!”王玄策冷笑,“玄武门深处禁宫,何等紧要场所,他明日如何能出现在玄武门?”
“这就是今夜韦灵符来找我的原因。”杜楚客苦笑,“他告诉我说,半个时辰之后,你会来找我。并让我转达,明日他要去玄武门自首,随后便化作烟雾消失了。”
卯时,甘露殿。
窗外仍然是一团暗夜,开门鼓的鼓声正远远回荡在朱雀长街,长安轰鸣。李世民的内心也剧烈地轰鸣着。王玄策将整个屏风搬到了甘露殿,李世民盯着上面的诗句,脸色煞白。
他比王玄策感受得更为深刻,“三王门外杀,唐室见轮回。”明明是梦中所闻,为何会被一个术土知晓?
“朕只告诉过你一人!”李世民冷冷地道。
王玄策坦然抬头,道:“若臣心中有鬼,绝不敢将此屏风搬到宫中!”
李世民沉默了很久,缓缓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解释:“此事又该如何解释?”
“等那韦灵符出现,一切迎刃而解。”王玄策道。
“传朕旨意,命北衙禁卫埋伏玄武门、重元门、安礼门、夹城巷子。”这是要将玄武门重重围困了,李世民想了想,“若是那韦灵符从宫外进来,不加阻拦!朕倒要看看,他敢不敢来自首!”
内侍监急忙去传达旨意,李世民又叫住他,说:“对了,去鄂国公府上,召尉迟敬德进宫。”
王玄策有些奇怪,尉迟敬德已经五十七岁,两个月前曾经请求致仕养老,李世民舍不得,驳了回去,但允许他五日一上朝。不知为何,李世民又想起了这位老伙计。
不多时,尉迟敬德披挂整齐,手持钢鞭,两名禁卫扛着他的长槊,来甘露殿觐见。
李世民握着他的手,动情地道:“敬德,尚能一战否?”
尉迟敬德慨然笑道:“臣尚未老去,只恨世间再无窦建德与刘黑闼!”
李世民哈哈大笑:“好,随朕登上玄武门。当日你我在此处奠定了皇权霸业,今日朕倒要看看,到底是哪个小丑敢在这门下跳梁!”
李世民、尉迟敬德和王玄策在百骑的簇拥下,登上玄武门。这时北衙禁卫已经埋伏停当,四周隐约可见刀光映日,李世民站在玄武门的城墙上,不禁感慨万千。十六年前,自已就是在这里孤注一掷,发动兵变,登上皇图霸业的同时,也被推进了终生的噩梦。
“朕从未后悔!”李世民喃喃道,“如果时光重来,朕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这时太阳慢慢升起,皇宫中璀璨辉煌。李世民命人在旁边树上日晷,沉默地等待着。他不知道韦灵符何时会出现,但他很有信心,对方不会让自已久等的。如果此人是冲着十六年前的玄武门之变而来,无论对他还是对自已都是个煎熬。
果然,到了巳时三刻,东宫北门元德门外,突然出现一个布衣长袍的术土。此人面相清癯,三绺长髯,头顶束发,插着根木簪。宽袍长袖,仪态从容。北衙禁卫早已把周围困得风雨不透,然而却谁也不知此人究竟是如何出现的。上千名甲土紧急调动,顺着宫城外的夹道,将此人团团包围,长矛如林,巨盾如墙,两侧的城墙上,更有弓弩手张弓搭箭,只消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李世民站在城楼上远远地眺望着,下令:“随他过来。”
两侧军阵散开,韦灵符面带微笑,从容地走在万军之中,仿佛闲庭信步。顺着夹道往西,经过安礼门,慢慢走向玄武门。两者距离不到二里,韦灵符走到玄武门城下时,北衙禁卫已经密密匝匝地围拢过来。
韦灵符抬起头,与城楼上的李世民对视:“那日,这城楼上是右卫中郎将常何吧?”
李世民不答,沉默地看着他。
韦灵符笑了笑,走进玄武门的门洞,声音从门洞中飘出:“我走的这条路,便是当年建成和元吉所走之路,他们从东宫来到玄武门前,看见常何守门,一定会觉得很放心。陛下,他们有没有跟常何打招呼?你一定知道,因为你当日就埋伏在南海池和临湖殿之间,或许听到了他们二人的对话!”
韦灵符走出玄武门,过重元门后往西走,竟然丝毫不理会城楼上的李世民。李世民和尉迟敬德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情,敬德低声道:“今日决不能让此人活着!”
王玄策诧异,心中想道:“玄武门兵变已经是世人皆知之事,还有必要灭口吗?”
李世民和敬德急匆匆下了玄武门,王玄策和周围的北衙禁卫也跟随上去。远远的,就见那韦灵符在万军环伺中走向临湖殿。从临湖殿向西望去,南海池波涛隐约,中间是连绵的树林和楼阁。
“陛下,”韦灵符回头望着李世民大笑,“当日你和敬德就埋伏在那树林楼阁之中吧?建成和元吉去南海池见太上皇,走到此处发现有伏兵,建成拨马往回撤,你知道被发现,当即出来向建成呼喊。陛下,你当时喊了些什么?”
李世民这时已经知道他要做什么,脸色铁青,沉默不言。
韦灵符摇摇头:“你既不说,那也无妨。我们所知道的是,你当即一箭射向建成。你的箭法一向极好,这一箭更是你的巅峰水准,一箭穿喉,建成死于马下。之后双方的亲卫展开混战,元吉也中箭落马。你随即策马冲向元吉,却不料马匹被树枝挂住,你也落马。随后元吉挣扎着爬起来,夺了你的弓,要以弓弦勒死你。此时敬德赶来,元吉放掉你,夺路逃走,敬德一路追杀。敬德,这是你救驾之功,我的叙述并无错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