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妃叹了口气:“文德皇后是我的恩人,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们父子间的事我虽然无法干预,却不忍心看着你受苦。这都是我命尚膳监做的你爱吃的东西,快吃些吧。”
承乾眼圈慢慢红了:“我从来不知您还如此关切我。”
“人心自有向背,青雀(魏王李泰小名)虽然也是文德皇后所生,可这些年他对你用的手段大家都看在眼里,”杨妃也流泪,“好好一个太子,生生被逼成这样,知道真相的人谁不心疼?”
“父皇宠爱四弟,我也无话可说。”承乾黯然,“这些天我自已反思,也是我性子乖张了一些。”
“你自从得了足疾之后,性子是有些偏激,可若不是青雀用那些卑鄙的手段使人诱惑你,我还真不信了,当日温文纯孝的太子,竟然会杀师、刺弟、弑父谋反!”杨妃性情淑婉,即便生气,也是端庄无比。
“四弟使人诱惑我?”承乾愣了,“何人诱惑我?”
“你还不知么?”杨妃愣了,“自从你事败之后,宫里都传遍了,说那韦灵符是青雀派到你身边的内奸!”
“啊?”承乾彻底惊呆了,“这这从何说起?”
杨妃跺脚:“太子啊,你真是、真是到了这般时候还蒙在鼓里,怎么能不败呢?我且问你,去年你刺杀于志宁,是不是那韦灵符蛊惑你的?”
承乾想了想,点头:“这还真是。”
“那么从去年,你开始劝诱齐王造反,是不是也是这韦灵符在鼓动?”杨妃问。
承乾重重点头:“对,是他!”
“再说今日,你策划谋反,是不是也是这韦灵符劝说?”杨妃问。
承乾这回毫不犹豫地点头“:对,他不但帮我制定策略,而且说服了侯君集投靠我……他果真是四弟的人?”
杨妃看着这样糊涂的太子,当真有些无话可说。承乾的脸色慢慢变得苍白。
“何至于此啊!何至于此啊!”承乾失声哭道,“我和他一母同胞,从小感情深笃,他为何会如此处心积虑,活生生要把我推向这万劫不复的境地?”
“皇权之下,哪一朝有过兄弟亲情?”杨妃黯然叹道。
“父皇已经废掉我的太子之位了,”承乾擦拭眼泪,问道,“是不是要册立他做太子?”
“有这个想法。”杨妃道,“昨日青雀入宫,哀求陛下册封他为太子,并承诺自已百年之后,定然会杀掉子嗣,把皇位传给李治。”
“悖逆人伦,胡说八道。”承乾骂道。
“是啊!”杨妃道,“这话谁都不会信,可偏偏陛下就信。”
承乾愤怒至极:“我今时今日落得这种田地,全因为这李泰!他竟然如此歹毒,哪怕我死,也要拖着他一起下地狱!”
“究竟如何处置你,陛下还没有决断,你倒未必会死,”杨妃道,“可要想拖着青雀一起败掉,也并不难。”
承乾愣了,急忙施礼:“如何才能做到?请贵妃教我!”
杨妃道:“你只需要问陛下一句,太子之位是可以凭借阴谋诡计而夺取的吗?必定能绝了青雀夺嫡的指望!”
承乾一时间还没想明白,忽然门外响起禁卫施礼的声音:“参见陛下!”
“谁在殿中?”李世民的声音响起。
“是贵妃娘娘。”禁卫回答。
“唔。”李世民不置可否,鼻子里发出声音。
这时殿门一开,李世民走了进来,杨妃急忙起身拜见。
李世民神情复杂地看了太子一眼,又问杨妃:“爱妃为何在这里?”
杨妃温婉地道:“都是自家的孩子,虽然犯了国法,可想起长孙姐姐当年的好,我这心里也怪不忍的。就让尚膳监做了些吃食,不让孩子遭罪吧。”
一提起长孙皇后,李世民倍觉伤感,看了一眼地上的食盒,温和地道:“还是爱妃有心了。你且回宫去吧,朕和承乾叙叙话。”
杨妃默默地福身,退了出去。空旷的宫殿内,剩下父子二人沉默地对视片刻,又双双错开了视线。
“一个月之前,朕在这内侍省中送走了祐儿,没想到今日又来送别你。”李世民嗓音干涩,透着一股凄凉老迈之气。
“儿臣只恐怕父皇会在此送走更多的儿子。”承乾道。
“你在诅咒朕吗?”李世民这次倒没有愤怒,神情中是浓浓的无奈。
承乾摇摇头:“儿臣是感慨自已的宿命。父皇您以宫廷政变夺得帝位,四弟才上行下效,将儿臣硬生生推到叛逆的境地,所以儿臣恐怕无论哪个皇子当了太子,都会有觊觎之人。”
李世民最听不得人提起玄武门旧事,当即恼怒道:“你自已不争气,还怪青雀?”
承乾诧异:“难道父皇还不知道,儿臣的谋土韦灵符,是四弟派来的内奸吗?”
“什么?”李世民怔住了。
承乾脸上露出嘲讽,将韦灵符受李泰派遣,蛊惑自已刺杀于志宁,煽动李祐造反,制订宫变计划的事情讲述了一番。李世民禁不住呆若木鸡。
“儿臣是败了,技不如人,在这无情的皇家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承乾讥讽地道,“听说父皇有意立四弟为太子,那就替我恭喜四弟了。他果真是最像父皇的那个儿子。”
李世民脸上火辣辣的,解释道:“朕还没有决定立青雀为太子。”
“那就还是会立他了?”承乾咯咯笑道,“父皇这是要告诉子子孙孙,我大唐的太子之位原来可以凭借阴谋手段来夺取吗?”
李世民脑中忽然犹如电闪雷鸣一般。承乾一直没能理解这句话真正的含义,但李世民刹那间就明白了,因为这是他最恐惧的事情。
从武德元年起,大唐立国二十五年,虽然初步开创了盛世,可大唐君臣最焦虑的事情,是这个王朝到底能走多远!隋朝全盛时,比如今的大唐更要强大,可仍然是历经二世而亡。况且在大唐之前,从魏晋到周、隋,此前四百多年中,无数的王朝,其寿命多者不过五六十年,少者二三十年,李世民和臣僚终日探讨的,就是如何打破这种怪圈,让大唐长治久安。
李世民其实并没有太大的信心。因为他自已背负的原罪,玄武门杀兄逼父,和那些短命王朝的同室操戈、阴谋残杀实在太相似了。承乾的话给了他当头一击,让他突然间明白,决不能允许皇子们以阴谋夺嫡的手段登上帝位,否则日后的大唐将永无宁日。
“这件事朕已经有计较,你就安心地走吧!”李世民叹道。
“是啊,与我何干呢?”承乾黯然一笑,“父皇今日来,既然是送别儿臣,从此人间事与我再无关系。真是好后悔来这人世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