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1 / 1)

松赞干布听得苦笑不已:“王长史笑杀我也,松赞得文成,如得珍宝。我父我祖从未有通婚上国者,今日我得以迎娶大唐公主,实在万幸。等西征结束返回逻些城,我会为公主修筑一座城池,让子孙后代见证我吐蕃与大唐的友谊。”

玄奘也听得好笑,有时候这种大国角力充满了孩童气,但谁能知道这孩童气的背后往往杀人盈野。

席间,玄奘提出想找个苏毗女国之人,询问一些旧事。

松赞干布哈哈大笑:“法师可找对人了,今日我吐蕃勇土俘虏了苏毗女王。还有谁比她更了解苏毗国的,明日一早,我便命人将女王带来,您随便问。”

玄奘致谢不已。

今日吐蕃大胜,胜利的吐蕃人开始了狂欢。松赞干布要去参加狂欢,鼓动军心,酒过半酣之后告辞。他希望二人也参与,却被玄奘借口旅途劳累婉拒,松赞干布也不强求,当即为他们安排了帐篷休息。

帐篷距离王帐不远,玄奘、王玄策与那顺跟随内相前往帐篷的途中,看到吐蕃人围着篝火载歌载舞,欢呼雀跃,还有些贵族为了尽兴,拉来东女国的女俘寻欢作乐。

玄奘不忍目睹,垂着视线默默地走过。

王玄策却道:“师父,您好像有不忍之心?”

“你说呢?”玄奘心情不太好。

“不瞒师父,这次吐蕃西征,是弟子鼓动的。”王玄策笑道。

玄奘愣了:“这是为何?”

“因为大唐,进入西域了。”王玄策道,“师父或许还不知道,您的结拜兄弟,高昌国王麴文泰,死了。去年,皇帝陛下派兵攻占了高昌,高昌国也灭了。”

“高昌王死,高昌国灭?”玄奘顿时惊呆了,“到底怎么回事?”

玄奘此生,与高昌王麴文泰深情厚谊。贞观三年,他西游时路过高昌,与其结拜为兄弟,并助其平定了一场高昌内乱,之后甚至收了其三儿子麴智盛为二弟子。麴文泰以倾国之力助玄奘西游,给玄奘所经过的沿途二十四个国家的国王备了二十四封书信、二十四匹大绫,每经过一个就送上书信和大绫,拜请这些国王照顾玄奘。

麴文泰唯一的条件,是请玄奘取经归来之后,在高昌停留三年,接受自已的供养。玄奘此生结交过的国王无数,若说真正倾心相交,感情深厚的,却只有麴文泰(详见《西游八十一案:西域列王纪》)。

玄奘失魂落魄,回想起麴文泰的风采,不禁眼眶湿润,喉头哽咽。

王玄策曾经亲眼见证玄奘和麴文泰的交往,深知二人的感情,也有些黯然,当即将高昌国灭亡的经过讲述了一番。

“麴文泰临死前,我那二师兄麴智盛返回高昌,继承王位之后,出城投降。”王玄策道,“弟子在长安见到他了,二师兄很是思念师父。他让弟子转告师父,说他很好,虽然做了亡国之君,却让高昌子民避免了战火,心中有大安宁。”

玄奘内心悲伤:“如今的高昌是什么样子?”

“如今高昌国已经没了,陛下在交河城设置了安西都护府。焉耆、龟兹等国纷纷臣服。如今大唐的兵锋已经进入西突厥,正和其在大草原上逐鹿。”王玄策道,“所以,弟子才说动松赞干布西进,他只要进入于阗,就等于一刀插进了西突厥的腰腹,我大唐征服西突厥必然更加顺利。”

“难道松赞干布就甘愿被你利用吗?”玄奘问道。

王玄策冷笑:“师父,松赞干布乃是一代人杰,更兼年纪尚轻,雄心勃勃,他当初向大唐求亲,其实不无试探之意,所幸我大唐兵锋正盛,将他打了回来。可松赞干布的雄心何处安放?放眼天下,唯有将他引向西突厥。”

“大国之谋,有多少人做了战城南、死郭北的冤魂。”玄奘叹息。

“是啊!”王玄策道,“娑婆世界既然如此残酷,我等的人力所能改变的,只能是保护我们自已的家园。若是不把松赞干布的兵锋引而向西,让他向东向北进入我大唐,那我大唐边疆又有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玄奘默然,情知他说的是实话,却内心郁痛难消。三人默默地在吐蕃的大营中行走,高原的月光照耀营地,辉映着篝火与歌声,更觉苍天寥廓,大地无情。

“是陛下让你做的吗?”玄奘问。

“陛下?”王玄策哑然失笑,“怎么可能?陛下远在数千里之外,怎么知道吐蕃的局势?陛下采取的对策是扶持吐谷浑,牵制吐蕃人,而我的对策是让吐蕃人向西发展。”

“如此大国争锋,动则死伤数万,覆灭数国,却被你如此随性而为。”玄奘严厉起来,“胆大妄为,说的就是你吧!”

王玄策刚要反驳,忽然想起如今二人的身份,顿时讪讪:“师父责骂得是。”

第二日,松赞干布果然将苏毗女王送了过来。

苏毗女王今年已年近五旬,头发有些斑白,形容也有些憔悴,但气度风采却不减当年。身上仍然穿着青毛绫裙的王服,外披青袍,袖子长可拖地,耳朵上还挂着黄金垂珰。这一代女王名为汤滂氏,任小王①二十年,任女王八年,当年苏毗国强盛时几乎统御整个高原,连吐蕃人也曾经是其藩属,长年养成的王者风范,令人不敢直视。

在王玄策和十余名吐蕃土兵的押送下,苏毗女王走进帐篷,静静地望着玄奘:“便是你要见本王?”一口流利的梵语。

“阿弥陀佛。”玄奘躬身合十,“贫僧玄奘,见过女王陛下。”

“我苏毗国的王号称为宾就,你称呼本王宾就即可。”苏毗女王道。

“见过宾就。”玄奘道,“贫僧虽然是大唐之人,却是那烂陀寺戒贤法师的弟子,这次从天竺来到吐蕃,是为了前往贵国,却不想遇见贵国和吐蕃之战,意外与宾就在此处相逢。”

苏毗女王有些惊讶:“你是戒贤法师的弟子?十多年前,我曾经亲自去过那烂陀寺,拜见戒贤法师。他老人家如今身体可好?”

“师尊除了痛风之症时时发作,其他都好,身体康健。”玄奘道。

苏毗女王这才相信,点点头:“你果然是戒贤法师的弟子。戒贤法师早就不再开坛收徒,你如此年轻,却能为你破例,想必你也是高僧大德。嗯,说吧,你来苏毗国见我,所为何事?”

“贫僧想打听一个人。”玄奘道。

“她叫莲华夜!”那顺急不可待。

“莲华夜?”苏毗女王的脸色顿时变了,神情间似乎有些恐惧,有些期待,更有些五味杂陈之意,连长长的袖子都有些抖动。

“宾就,您知道莲华夜?”那顺兴奋了,奔跑过来,眼巴巴地望着她。

苏毗女王默然良久,才缓缓地点头,说道:“我当然知道。在苏毗国境内,不知道她的人很少。你们怎么知道她?难道她现在还活着?”

玄奘点点头:“活着。”

“她如今如何了?”苏毗女王神情关切。

“不算太好。”玄奘老老实实地回答。

“也是。”苏毗女王叹气,“像她那样的人,此生如何能好。她如今在做什么?”

“她……”那顺心中难受,“她如今做了犍陀罗国的妓女。”

苏毗女王脸色大变,喃喃道:“竟然真的应验了,难道还是逃不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