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1 / 1)

第一日的斗法给众人极大的震撼,谁也无心再比拼下去,犍陀罗王宣布第二日继续举行。将摩诃末的尸身收敛之后,人群散去。

玄奘回到迦腻色迦王寺,娑婆寐也跟了过来。

玄奘没有好脸色:“你日常所居奢侈张扬,为何不去王宫居住,要来这里?”

“和尚自然要住伽蓝。”娑婆寐笑道,“伽蓝虽破,老和尚也能让它蓬荜生辉。”说着吩咐手下的少女打扫出一间石室。

他这打扫可并非简单的洒扫,那群美貌少女先将一间石室用清水洗了一遍,然后用牛粪擦了一遍,在里面铺上厚厚的羊毛地毯,四壁挂上华贵的挂毯,挂毯上缀满了明珠美玉,然后又在外面铺下羊毛地毡,摆上饮食。

娑婆寐邀请玄奘用餐,玄奘也不推辞,坐在一侧默默地吃着各种叫不上名字的美食,喝着甘蔗汁。

“大乘天,你可是在责怪我吗?”娑婆寐问。

玄奘叹息道:“既然能破了他,又何必伤他性命。”

娑婆寐沉吟了片刻:“大乘天,你可知道佛法为何会衰落吗?且不说这犍陀罗,那是因为国王灭佛。可就算天竺,佛教亦已日渐衰落,有些王国,佛教与外道并存,有些王国,佛教已经破毁消失。这是为何?”

“贫僧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尚未有答案。”玄奘道。

“是因为我佛法追求的是无上菩提,明心见性,成就涅槃。就拿大乘天你来说,佛法高深,正遍知,正遍觉,所证得的智慧,正真而又圆满,于一切法无不了知,无所不包。”娑婆寐道,“大乘天,你能度人成佛,可能解人厄难吗?对于普通的百姓民众而言,成佛成道,证得菩提太过遥远,相反,他们在世俗中会遇到各种厄难艰辛,生老病死,八苦六欲。他们病痛了,有求于你,你能解决吗?他们思念死去的亲人,有求于你,你能解决吗?他们被恶鬼缠身,有求于你,你能解决吗?他们头上生疮,脚底瘙痒,口歪眼斜,浑身恶臭,你能解决吗?不能!你不能,但其他的外道却能!大乘天,你说民众会选择谁呢?”

“你这是邪见。”玄奘冷冷道,“佛陀四谛,苦、集、灭、道,正是告诉众生如何脱离八苦的永恒法门。这种解一时痛厄的法门,就是末法。”

“戒贤的师父护法菩萨跟你观点一样。”娑婆寐不以为忤,“可和尚我能解决众生眼前的厄难,让他们尊信我佛;能让他们心怀畏惧,叩拜我佛。和尚我能让五天竺的民众目睹一场场神迹,狂热追随我佛。当其他外道用这种方式招徕众生,你还死守经义不放,最终只能沦落到眼前”他指了指那尊观音像,“观音入土的凄凉景象。”

玄奘摇了摇头,道:“佛陀的四圣谛十二因缘,世间正法,牢不可破。但你这种小术,明眼人一旦窥破,那就是全盘皆崩。”

“小术?”娑婆寐恼了,“老和尚的如何是小术?你且说说看。”

“无非是障眼法而已。”玄奘道,“那摩诃末黑雾中的鬼魂,只是一群细小的飞虫,翅膀振动,隐约似鬼魂之音。他释放出那黑雾,只不过是为了掩盖这群飞虫而已。他想用飞虫杀你”

“杀的是你我!”老和尚纠正。

“哦……”玄奘道,“杀你我。结果你弹出一种药物,这种东西你精研多年,贫僧我也说不清,你弹到他身上,引发飞虫反噬,钻入他体内,吞吃他血肉。贫僧对豢养虫蛊并不精通,却也能判断出来,这飞虫食尽血肉之后,钻到他内脏中潜伏产卵,所以你事后才让犍陀罗王把那尸体烧掉。还有,你说话中那一声霹雳,要贫僧解释给你听么?”

“不用!”娑婆寐气道。他面色不动,其实听得遍体生凉,这和尚目光太过敏锐,知识太过渊博,世间万事万物在他眼中竟毫无秘密。虽然此人手无缚鸡之力,却给了娑婆寐一种无可撼动的感觉。

两人正在争辩,忽然有一名净人走了过来:“拜见二位法师,山下有一人求见大乘天。”

玄奘让净人带那人过来,却是一个陌生的老者。那老者显然也见识了白天的事情,对娑婆寐颇为敬畏,根本不敢看他,在玄奘面前叩拜。

“法师,我是替人传讯,有一位您的故人,请你前往城东十里的河边见面。”

“贫僧的故人?”玄奘惊讶,“他可说了名字?”

“未曾。”老者道。

玄奘沉吟片刻:“好,贫僧去见见他。”当即起身,赶往城外。

城外十里处,有一条通衢的官道,商贾往来繁忙。旁边是一条细小的河流,河边长着茂密的胡杨林。玄奘站在一棵胡杨下等待,此时已近黄昏,路上行人匆促,有放牧的牧人归来,哼唱着古老的歌谣。西天晚霞灿烂,映照在犍陀罗城的上空。

这时,响起驼铃之声,从小河的对岸,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骑着一头骆驼,涉水而来。那少年似乎是粟特商贾,身穿野蚕丝长袍,系着腰带,脚上穿着长靴,骑在驼背上吹着横笛。

玄奘看了一眼,就不再理会。那少年骑着骆驼经过他身边,忽然一声叹息,道:“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

竟然是一首七言诗,汉诗!

玄奘陡然一惊,目光炯炯地望着少年:“你……这诗中之意,你我竟然是旧相识?”

那少年从驼背上取下些瓜果捧在手中,向着玄奘走来,眼中似乎有泪,却笑着:“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河洛山川游已遍,却回烟棹灞原上。”那少年神色迷惘地望着玄奘,低声道,“师兄,多年未见。”

玄奘磐石枯井的禅心这一瞬支离破碎,他浑身颤抖,凝望着那少年,仔细想在那眉眼中找到昔日的模样。他步履蹒跚地走过去,想伸手触摸那少年的面孔,只是还未触及,已经泪流满面。

“圆观!”玄奘喃喃道,“是你吗?”

“师兄,我说过,只要我今生还能记得你我的友谊,十六年后,我们会在一个末法乱世中相逢。”那少年搂着玄奘,又哭又笑,“未想过,命运竟如此动人!”

玄奘摸着他陌生的面孔,脸上流着泪,笑着:“圆观,你今年十六岁了吧?”

“按粟特人的计岁,已经十七了。”那少年哭着,“师兄,我今生已经不再叫圆观,我的名字叫作阿罗那顺。师兄叫我那顺就是了。”

“贞观三年,我离开大唐西游之前,曾经到崇贤坊去看你。你们却已经搬走。”玄奘擦着他脸上的泪水,“这些年,过得还好么?”

那顺道:“贞观元年我们便搬走了。粟特人往来丝路,居无定所。所有粟特家的孩子,六岁开始,便要随着商队经商,这十年来,我蝇营狗苟,赚钱谋生,往生之事,大多已经淡忘,只记得当年与师兄的相识、相约。师兄如今名动五天竺,尊号大乘天。我听到,也为师兄开心。”

两人在河边的胡杨下坐下,那顺铺上地毡,摆上瓜果,两人对坐。谈及前世,谈及今生,开心时逸兴如飞,悲伤时相对呜咽。

那顺叹息:“不知道白鹿原上,我的坟茔还在否?”

“应当还在。”玄奘道,“你说过,几十年后,或许我也会葬在那白鹿原,你还要以瓜果琴声相迎。”

“可惜,我们的路已经不同。”那顺道,“师兄注定今生能修到弥勒净土,而我还要在这轮回中打转。这轮回的奥秘,明知深陷其中,也难以舍弃啊!师兄,你我本已殊途,原本不该再续前世的缘分,可是我今生却触动了一桩缘法,纠缠其中,悲伤烦恼,还请师兄帮我!”

玄奘点点头:“你且说说看。”

“从我记事之后,前世的记忆已经日渐模糊,或许长此下去,会彻底磨灭,只记今生。”那顺讲述着,“可是不知为何,从我三岁起,眼前就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的模样,我不知她是谁,不知她为何入我记忆,入我今生。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这个女子越来越痴爱,可是我却不知道她在哪里,于是我行走于丝路,遍走上百国,我走过大唐,走过西域,走过波斯,走过天竺,甚至远到拜占庭诸国,疯狂地寻找这个女子。直到十三年后,也就是今年,我才终于找到了她。”

“果真有其人?”玄奘吃惊。

“有的。”那顺道,“与我记忆中一般无二。”

此时夜幕降临,月升印度河。印度这个名字,玄奘曾深入探究,唐语意译为“月亮”。意思是众生生死轮回,永无休止,仿佛漫漫长夜永无尽头,永无黎明,此时只有印度像明月降临,为众生指引前路。

然而,在这印度河的漫漫长夜,明月照耀之下,玄奘却遍体生凉,心中悚然。这命运与轮回,竟然如此诡异!

“今年春天,我来到犍陀罗王城,偶然间在无数的众生里,回头一望,恰好看见了她。那一眼,仿佛前生的业火将我席卷,梵天的雷霆在我心中炸响,师兄,只一眼,我就不可遏制地爱上了那个人!”那顺眼睛里闪耀着温柔,“师兄,这十几年的追寻,说是在找一个女人,事实上我是在探寻自已的命运和真相,可就在这一刹那,我爱上了她,也爱上了命运。然后我在人潮中跟踪着她,我想知道她是谁,为何从记事起,她就在我生命中存在。师兄,我跟到了一家妓院,她是一个妓女。”

玄奘哑然,不知该如何劝解他。